第1章 叶国别离马车驶出叶国城门时，辚辚车轴碾碎了几片早落的梧桐叶。颛孙师勒住缰绳，看那碎叶在车轮间卷起又落下，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叶公府邸，老师将竹简摔在漆案上的声响也是这样清脆。 "子张，看路。"
孔子的声音从青布车帘后传来，惊得颛孙师手中苇鞭一抖。暮春的晨雾缠在车辕上，他望着官道旁正在疏浚沟渠的野人，恍惚看见三个月前他们初至叶国时，农人们披着葛衣在田垄间诵《七月》的模样。那时叶公在城郊高台设宴，青铜樽里泛着新酿的醴酒，说当世唯有夫子能将诗三百解得让田野竖子也通晓大义。 马蹄突然深陷泥淖，车厢猛然倾斜的刹那，颛孙师听见老师腰间玉玦与剑鞘相撞的叮咚声。他跳下车辕正欲搀扶，却见孔子已自己挑帘而出。晨光里老人扶轼而立，玄端下摆沾着车轮溅起的泥点，目光掠过官道旁渐渐稀疏的棠棣树，忽然伸手折下一枝将开未开的白萼。 "北林有杻，其叶蓁蓁。"孔子将花枝举到鼻端轻嗅，霜色鬓角沾着花瓣上的露水，"还记得在陈蔡之间，你们几个围坐在篝火旁，子路非说此花宜作脍食？" 颛孙师怔了怔，七年前的饥馑夜色骤然在记忆中亮起，火光照着师弟们泛青的脸，大师兄把剑柄上的缠革解下来煮汤。那时老师抚琴唱《匪风》，琴弦在呼啸的北风里发出裂帛之音，冉求把最后一块马肝塞进他手里，而颜回正在用朱砂修补竹简上的残字。 "弟子记得，子路师兄还说要采棠棣花作羹..." "他总说些荒唐话。"孔子轻笑一声，指尖转着花枝走向路旁茅亭。晾晒谷物的竹席铺在石阶上，几只芦花鸡正在啄食散落的粟粒。颛孙师看着老师玄色深衣拂过金黄的谷堆，忽然发现那背影比在叶公府中授课时清减了许多。 山风掠过层叠的梯田，将孔子手中花枝吹得簌簌作响。老人仰头望着盘旋在断崖间的孤隼，突然喃喃道："叶公说白公胜把鱼肠剑藏在水镜台，这几日该是出鞘的时候了。" 颛孙师心头一跳。昨日在驿馆后院晾晒竹简时，他分明听见几个楚地商贾议论，说白公已在郢都郊外筑起三丈高的祭坛。那些裹着柘浆甜味的窃窃私语里，"清君侧"三个字像沾血的箭镞，而老师这些天深夜不熄的烛火，总映着辗转反侧的剪影。 "叶公与白公胜毕竟有同宗之谊。"孔子突然转身，花枝在空中划出半轮新月，"就像当年阳货赠我豚肉，难道我真会乘蒲车去谢他么？"苍老的手指骤然收紧，细白花瓣纷纷坠落在谷堆上。 第2章 隐者初现秋阳斜照过枫林时，山径的碎石开始泛着铁锈般的暗红。颛孙师俯身整理车辕上的韦编，听见头顶雁阵掠过时发出金石相击般的鸣叫。山风从岩隙间穿出，带着松脂与腐叶混杂的气息，车帘被吹开的刹那，他看到远处的溪水泛着鱼鳞般的银光。 溪畔的苔石上坐着个披蓑戴笠的老者。一尾青竹竿横在膝头，素麻衣袂在湍流间岿然不动，像是与山岩生长千年浑然一体。牛车辘辘碾过溪畔碎石，老人的竹篓里突然翻出条银鳞鲫鱼，在晨光里弹跳出水花四溅的弧线。 "先生安好。" 颛孙师停下马车时，竹篾编制的车帘已微微掀起。孔子立在车辕上遥遥施礼，腰间玉组佩在风中发出轻鸣。然而老者依旧凝目盯着水面浮沉不定的枯木，仿佛水底游曳的并非鱼群，而是天上流动的云影。 "弟子前去探问。" 子路按着剑柄要跳下车，却被孔子伸手拦住。老人垂目望着散落在苔藓间的几束干艾草，忽然捡起滚落车轸的棠棣花枝，轻轻抛向溪中白浪。花瓣随波逐流的刹那，垂钓的老者忽然以竿点水，细长青竿弯成满月形状，钩尖竟悬着那枝去而复返的白色花萼。 "槁木不可雕也。" 老者将花枝插回岸畔石缝，沙哑的声音像是松针扫过龟甲。颛孙师分明看见那银钩并未悬挂鱼饵，却在浸水的瞬间被无数细小鱼苗团团簇拥。山雾突然浓稠起来，裹着碎金似的阳光在老者蓑衣上流转，隐约露出藏在竹篓底部的玄色龟甲。 孔子的手掌忽然按住了腰间的青铜剑。这柄当年卫灵公赠予的德配剑在鞘中轻颤，剑格处的饕餮纹突然凝起细密水珠。子贡掀开车帘时，正撞见老者提着空荡荡的竹篓起身，两条石青色的百足虫从篓底掉进溪水，转眼化作墨色云纹消散。 "闻说东鲁有位夫子，每见枯骨必正冠而拜。"老者摘下斗笠的瞬间，山风掀起满头霜发，露出额间暗红的北斗状刺青，"却不知见到活着的槁木，为何要握紧杀人之器？" 溪畔的岩石忽然震颤起来，子路腰间短刀锵然出鞘半寸。孔子却已松开剑柄，将车辕上装着黍饼的漆盒双手捧起："敢问长者，垂纶九罭，所求者何？" 老者突然仰天大笑，竹竿在青石上敲出金戈之声。惊起的山雀掠过树梢，震落的松针在空中组成卦象般的图形。他转身摘下腰间葫芦饮了口酒，浑浊的眼瞳忽然清明如秋水："十五年前楚王夜宴，我曾在屏风后见过真正的凤凰。可惜那尾羽翎上沾着虺蛇的涎水，竟被错认成祥瑞甘露。" 子贡的袖口微微颤抖。十年前鲁国季氏夜半闻凤鸣而起的传闻，至今仍在列国坊间流传。颛孙师突然注意到老者赤足上的茧印，那分明是多年跪坐习礼形成的痕迹。 老者却已弯腰捡起先前散落的艾草，三两下编成个婴孩拳头大小的蓍草环。他将草环投入孔子的漆盒，黍饼的香气里顿时混入甘苦参半的药味："郢都的雄黄酒掺了蜂蜜会更甜，但醉后醒来的呕吐物，和掺鸠毒的醒酒汤味道其实相差无几。" 山雾在这一刻突然散尽，子路握刀的手背上暴起青筋。老者却已扛着竹竿踏上蜿蜒小径，玄色深衣扫过杜鹃花丛时，惊飞的彩蝶竟在他头顶聚成冠冕形状。溪水对岸的乱石后忽然钻出个总角童子，捧着装满苍术的木钵追向雾霭深处。 "等等！" 颛孙师抓起车辕上的竹简追过去，却在枫林边绊到藤蔓。羊皮绳断裂的刹那，记载叶国舆图的竹片哗啦啦散进溪水。等他狼狈地爬起来，只见那童子留在青石上的木钵里，几朵木槿花正飘在熬煮过的药汤上。
孔子凝视着沉入溪底的竹片，忽然俯身掬了捧漂着花瓣的药汤。汤水中倒映的流云忽然凝成楚地山川的形状，某个瞬间仿佛显现出青铜鼎上饕餮吞日的纹路。当山雀再次掠过树梢时，老者沙哑的吟哦随风飘来： "瞻彼淇奥，绿竹猗猗——猗傩其枝，终不可谖兮。" 子贡弯腰拾起漆盒中的蓍草环，忽然发现草茎缠绕的方式，竟与鲁国太庙祭祀用的礼器如出一辙。仲弓若有所思地望着木钵边缘的刻痕，那是用周王室文字篆刻的"芈"字，笔锋间依稀可见诸侯会盟时的青铜酒樽纹样。 颛孙师突然在倒伏的枯木下发现半片龟甲，灼烧过的裂纹组成鸟喙般的符号。当他想凑近细看时，林间忽起的旋风裹着沙尘迷了眼。等再睁眼时，龟甲已化作几片零落的银杏叶，叶脉里渗出朱砂似的暗红浆液。 第3章 圣贤对谈牛车的影子拖成长长的墨痕，缓缓漫过溪畔赭色的岩层。孔子整理衣冠时，腰间玉组佩与剑鞘相撞的碎响惊飞了苇丛中的鹡鸰。青丝履踏上湿滑的苔藓，绣着黼纹的玄色深衣下摆扫过石缝间将熄未熄的篝火灰，几点火星骤然升空，照亮了溪水对岸新垒的蚁冢。 隐者盘坐在虬曲的枫树下，竹篓倒扣成案几，龟甲在篓底映出北斗七星的寒芒。他握着细竹枝拨弄篝火余烬的动作，像极了太庙中司巫搅拌醴酒的姿势。子贡盯着那根竹枝末端烧焦的纹路——断断续续的刻痕组成了微缩的洛书图形。 "昔年周室有位乐师，总说雅乐能让虎兕垂耳。"老者将三枚艾草投进火堆，青烟顿时扭曲成獬豸撞钟的形状，"可他至死不明白，编钟奏响时群兽惊走，并非敬畏礼乐，只是畏惧青铜震鸣。" 孔子在篝火对面跪坐下来，漆案般的竹篓恰好隔开两人身影。暮色染红了溪流，波光里游弋的已不是鱼群，而是沉入水底的点点星辰。弟子们屏息立于三丈外的牛车旁，看见老师从袖中取出半块黍饼置于龟甲之上，蒸腾的热气在龟裂纹路间凝成卦象。 "鲁东泽畔有种水鸟，每岁深秋必衔芦苇南飞。"孔子的手指抚过龟甲边缘的灼痕，古老的焦香混着黍谷芬芳在风中缠绕，"三日前叶公问我，为何此鸟不惧道阻且长。" 隐者突然举竹枝敲打竹篓，空腔震鸣惊散了水面星子。篝火的暗红色映着他额间北斗刺青，恍若远古祭司在观测天象："因为它饮过弱水，知道再浑浊的河流也能濯净脚蹼——就像夫子饮过鸩酒却仍要劝人举杯。" 子路按剑的手背迸出青筋，佩刀与甲片相击的声音惊起夜枭。而孔子只是注视着篝火中渐次舒展的艾草，仿佛在看某个正在焚毁的春秋竹简："晋文公流亡十九年，途中遇农人赠土块而拜受。有人笑他痴愚，后来那捧土化作了千乘之国。" "然后呢？"隐者削瘦的脸颊被火光分割成阴阳两面，松脂在龟甲下发出细碎的爆响，"介子推烧死在绵山时，他佩戴的玉璜可曾化作挡雨的青桐？" 溪水突然倒流了一瞬。飘向楚地的浮萍在漩涡中打转，某个沉没水底的漆耳杯翻涌上来，杯沿残留的胭脂红仿佛是十年前某位郑国美人的唇印。孔子拾起杯盏注满溪水，清澈的水面映出二十八宿错位的星图："齐太史为记崔杼弑君，兄弟四人接连赴死。史笔未必能活人，但能令乱臣贼子惧。" 老者的竹枝突然蘸水在空中划写，悬空的篆字在月光下泛着泠泠青光："《坤》之六五，黄裳元吉——可裳服终会朽烂，就像周礼终究会被野火吞噬。"字迹未干就化作数只青蚨四散飞去，撞在子贡腰间钱币上发出金玉之音。 "洛书初现时，神龟背负的也不是永恒之数。"孔子解开腰间玉组佩轻轻放在龟甲旁，五色丝绦垂入溪水激起环状涟漪，"舜帝制五弦琴时，大韶之乐也没有现成的音律。" 暗红的枫叶忽然纷纷扬扬飘落，每片叶脉都闪烁着铜锈般的幽光。隐者抓起一把落叶洒向篝火，燃烧的瞬间竟传出编钟奏响《文王操》的旋律。他额间刺青渗出血珠，落在竹篓上绘成楚国郢都的城郭图："白公胜正在武库擦拭鱼肠剑，叶公的青铜戈也从未生锈。" "所以需要有人不断擦拭铜镜。"孔子将漆耳杯递给隐者，水面倒影里不知何时浮出半轮残月，"即使明知清晨又会蒙尘。" 弟子们的影子在火光中晃动如不安的竹简。子贡注意到龟甲上的黍饼已被蝼蚁搬空，细小的队伍在枫叶铺就的道路上蜿蜒如卦爻。颛孙师弯腰想拂去老师衣襟上的灰烬，却见孔子抬手接住一片燃烧的枫叶，火焰在掌心凝成展翅的玄鸟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