颛孙师的指尖突然触到蹀躞带里的竹棋子。昨夜隐者说十日便能生菌的戏言犹在耳畔，掌心的暗红血痂却被晨雾泡得发白。他望向子路剑锋映出的朝霞，那些流转变幻的绯色云絮多像八年前在洛邑见到的巫祝舞袖，当时大史寮的青铜鼎腹还完整保留着武王伐纣时刻下的雷纹。

山风掠过篝火余烬时卷起未燃尽的简片。颛孙师俯身拾取焦黑的“禮”字残骸，忽然发现墨迹烧灼出的裂纹竟与母亲织布时断线的纹路暗合。幼年偷剪经线的那个雨夜，母亲用染成玄色的麻线补缀裂帛时说：“断纹里藏着看不见的经纬。”

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颠簸惊醒了宿醉的山雀。颛孙师扶着车辕望向雾霭深处，隐者倒悬古松的身影早已消散，唯有岩壁上新生的紫蕈仍在吞吐被雨水冲淡的卦象。他想起昨日老者袖中坠落的《洪范》蛀页，那些被米蠹啃噬的“王道”二字，此刻想来更像是礼乐在岁月深处刻下的年轮。

三只瘸腿的野犬从断垣后钻出，犬牙衔着被雨水泡胀的鼠尸。颜回将怀中的苦菜饼掰碎撒向路边，碎屑落在赤车轴上时恰好组成未写完的“仁”字。颛孙师突然明白为何这个体弱多病的师兄总能在荒年找到野菜——那双被书简磨出老茧的手，大约能触摸到天地间最细微的生之震颤。

“听说蔡国边境有童谣传唱凤鸟择木。”子贡擦拭着沾满泥浆的算筹，“其实哪里是凤鸟挑剔，分明是梧桐知晓怎样的年轮能引来清鸣。”

颠簸的车厢里，断简随节奏敲击出《猗兰操》的节拍。颛孙师摩挲着青玉髓表面新生的冰裂纹，忽然记起在鲁国大庙见过的欹器——灌满清水时倾覆的陶罐，与老师那句“过犹不及”的叹息同样令他战栗。此刻玉髓内部游走的雾丝，恍若困在青铜鼎腹的香灰，历经百年仍在寻找逸出的裂缝。

暴雨突至时，牛车正行至两山夹峙的峡谷。闪电劈裂古槐的瞬间，颛孙师看见焦黑树干里嵌着半枚青铜箭簇，锈蚀的箭杆上隐约可见篆刻的“蔡”字。这让他想起五年前在陈国遇险时，老师抚着焦尾琴说“匡人其如予何”的神情，与此刻雨帘中修补《春秋》简册的姿态毫无二致。

“往左是湍流，往右是泥泽。”子路挥剑斩断垂落的荆棘，剑锋溅起的火星在雨中凝成转瞬即逝的河图。

颛孙师望着山洪冲下的青铜器残片，忽然跃下牛车踏进浑浊的激流。腐木碎屑随着漩涡在他腰间旋转，被淤泥包裹的铜爵耳缺了半边，爵腹的饕餮纹却在惊雷照耀下显得愈发狰狞。这来自某个诸侯祭祀的礼器残骸，与七日前隐者抛掷的龟甲同样沾满宿命的泥浆。

“颛孙！”

颜回沙哑的呼喊裹着雨点砸在耳畔，颛孙师抹去眼前的泥水，指缝间流淌的浑浊里忽然浮现母亲织机断裂的经线，那些错乱的丝缕在雷霆中竟交织成夫子鬓角的白发。他握紧残缺的铜爵攀上岩壁，青铜冰凉的触感穿透掌心肌肤，与八岁那年触摸鲁国大庙欹器时的震颤如出一辙。

当山洪吞没最后一片龟甲残片时，颛孙师将铜爵递给了车上的孔子。老人用衣袖擦去爵耳的淤泥，突然指着残缺处笑道：“昔年微子启抱祭器奔周，带走的何尝不是半壁殷商魂魄。”

雨势渐弱时，天穹裂开道赭色缝隙。颛孙师望着老师修补《春秋》简册的侧影，忽然明白那些被隐者讥为枷锁的礼乐典章，实则是暗夜渡河时的星斗。即便天河倒悬浊浪滔天，总有人要守着罗盘刻度，在龟甲裂纹深处寻找未崩的岸堤。

颜回点起艾草驱散湿气，青烟缠绕着子贡的算筹在空中画出市廛舆图。颛孙师接过仲弓递来的苦菜汤，汤碗里漂浮的草籽恰似列国疆域上迁徙的流民。他咽下这口滚烫的酸涩，忽然记起母亲临终前织完的那匹素缯——最后一根纬线收尾时，窗棂外漏进的月光正照在未及刻字的玉璋上。

山径转弯处出现采薇的野人。那佝偻老丈背着藤筐哼唱郑风，筐底漏出的薇菜嫩芽在泥地上画出断续的卦爻。颛孙师跳下车帮他扶正藤筐时，触到老者虎口处层层叠叠的茧花——与颜回抄书磨出的痕迹同样深浅错落，只不过这些沟壑里蓄满的是二十载春种秋收的雨雪风霜。

“蔡国的棠梨比郑国多结三成。”老丈将新采的薇菜塞进子路甲胄缝隙，“但今年虫灾吃空了花蕊。”

孔子下车作揖时，葛履陷入的泥坑恰好圈住三枚蚁鼻钱。颛孙师望着铜币表面爬行的苔藓，猛然想起隐者抛掷的茶籽里蛀空的“王道”字样。此刻天光穿透云层倾泻而下，将夫子褴褛的深衣照得宛如太庙祭服般庄严肃穆。那些原本在记忆里苍白无力的周礼条文，突然随着满地碎简的微芒在他血脉里生根抽芽。

傍晚的雨霰将山野染成青黛色，颛孙师望着牛车后蜿蜒如卦象的车辙，终于将那枚染血的竹棋子按进蹀躞带深处。棋面细密的裂纹渗出些许泥浆，在玄色帛布上晕出朱雀七宿的纹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