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哀公四年的暮春，淮水南岸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暖意，拂过孔子一行人的粗布衣衫。颛孙师背着半篓竹简走在队伍中段，背后的书篓随着步伐轻轻撞击着磨得发亮的铜钩，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。他抬头望见前方孔子的背影，那袭深青色的儒衫在扬尘中微微飘动，宛如一面在乱世里不肯倾颓的旗帜，沉稳而坚定。

“子张，” 孔子忽然停下脚步，转过身来，手指向西南方向，目光深邃，“你看那片水泽，便是蔡国边境的鸿隙陂了。”

颛孙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，只见远处水光潋滟，如同大地镶嵌的一块巨大蓝宝石，芦苇在风中连成一片起伏的绿浪，随风摇曳，姿态婀娜。几只白鹭被这行人惊扰，扑棱棱地惊起，掠过水面时划出细碎的银弧，而后又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的水草丛中。他自幼生长在农村，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水域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，眼中满是惊叹与向往。

“蔡侯若能修水利、劝农桑，此地当是鱼米之乡啊。” 孔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，眼神中流露出对这片土地的惋惜与期盼，“可惜连年兵戈，堤坝早已失修，这般好地方竟落得如此境地。”

颛孙师默默记下老师的话，心中若有所思。他今年十三岁，追随孔子已近二载，从最初对礼乐的懵懂无知，到如今渐渐懂得从山水间读出治乱兴衰，这其间的蜕变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，仿佛在求学的路上，每一步都有新的领悟。

初入蔡境

越过鸿隙陂西岸的土堤，脚下的土地便换了归属，算是踏入了蔡国地界。官道两旁的田垄大多荒芜，干裂的土地上布满了沟壑，像是大地苍老的皱纹。偶尔能见到几个头戴草笠的农人，佝偻着身子在地里捡拾着残穗，动作迟缓而沉重，仿佛每一次弯腰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。他们见到孔子一行人的车马，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，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好奇，打量着这群异乡人，仿佛在审视着不速之客。

“夫子，前面好像有关卡。” 子贡勒住缰绳，指着不远处的木栅栏，语气中带着一丝警惕。那木栅栏由粗壮的树干制成，上面还残留着些许刀劈斧砍的痕迹，几名披甲执戈的士兵正守在那里，铠甲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，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，戈刃上甚至生了锈，一看便知许久未曾好好保养。

孔子示意众人停住，对颜回温和地说：“颜回，你去通报一声，就说鲁国孔丘，特来拜见蔡侯。”

颜回应了一声，整理了一下衣衫，迈步朝着关卡走去。刚走过去，就听见士兵粗鲁的呵斥声，那声音尖锐而刺耳，充满了不耐烦。颛孙师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，正想上前理论，却被孔子按住了肩膀。“稍安勿躁，” 老师的声音平静如常，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，“邦无道，则礼乐崩坏，这般景象，何足怪哉？”

果然，没过多久，一个头戴鹖冠的小吏快步走了过来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，那笑容僵硬而刻意，让人看了很不舒服：“原来是孔夫子驾到，失敬失敬！我家上卿早有吩咐，若夫子到来，即刻迎入都城，小人这就为您引路。”

颛孙师看着那小吏前倨后恭的模样，心里一阵鄙夷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他低声对身旁的子路说：“这般趋炎附势之徒，阿谀奉承，毫无风骨，怎配为吏？实在是有损蔡国体面。”

子路性子急躁，听了这话，正要答话，却被孔子用眼色制止了。只见孔子对着小吏拱手道：“有劳上卿挂怀，丘愧不敢当，叨扰了。”

穿过关卡时，颛孙师注意到栅栏内侧堆着不少竹简，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，弯弯曲曲，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。他正想走近细看，却被一旁的士兵推搡着往前走，那士兵的动作粗鲁而蛮横。“快走快走，别挡着路！耽误了大事，你担待得起吗？” 那士兵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，语气中满是不耐烦。

“放肆！” 子路按剑怒斥，声音洪亮如钟，吓得那士兵连连后退，脸色发白，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。

“由，不得无礼。” 孔子沉声说道，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，然后转向那士兵，温和地问：“请问那些竹简是何用途？为何画着这些符号？”

士兵愣了愣，显然没料到孔子会如此平和地询问，嗫嚅道：“是…… 是太史令算的吉凶，说近来有异人入境，恐对蔡国不利，故而画了这些符咒来驱邪避祸。”

颛孙师心中一动，这等迷信之说，竟在蔡国官场盛行，可见其朝政之混乱。他看向孔子，只见老师眉头微蹙，若有所思，却没再追问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
馆驿夜谈

蔡国都城上蔡比陈国都城稍小，城墙却更为坚固，一块块巨大的青石砖堆砌而成，上面布满了岁月和战火留下的痕迹。只是沿街的房屋多有破损，偶见断壁残垣，砖瓦散落一地，显然是经历过战火的洗礼。一行人被安置在城南的馆驿，虽然简陋，只有几间低矮的土房，但打扫得还算干净，院子里的几株桃树开得正艳，为这破败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。

傍晚时分，夕阳的余晖洒在馆驿的屋檐上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蔡国上卿公孙归生前来拜访，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，须发已有些斑白，却梳理得整整齐齐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锦袍，虽然锦袍的边角有些磨损，但依旧难掩其文雅的举止。

     “夫子远道而来，归生有失远迎，还望恕罪。” 公孙归生对着孔子深深一揖，态度恭敬。

“上卿客气了，丘叨扰贵国，实感不安。” 孔子还礼道，语气谦逊。

宾主落座后，仆人端上了清茶，茶香袅袅。公孙归生长叹一声，脸上露出愁容：“不瞒夫子，蔡国如今是多事之秋啊。吴国虎视眈眈，如同饿狼环伺，楚国也步步紧逼，野心勃勃，我等夹在中间，实在是左右为难，进退维谷啊。”

孔子沉吟道：“丘闻之，邦有道，不废公卿；邦无道，公卿不免于难。若内政修明，百姓安居乐业，外患自可抵御。上卿可知，民心才是最坚固的城墙啊。”

“夫子所言极是，” 公孙归生眼中闪过一丝黯然，语气中带着无奈，“只是我主…… 唉，不提也罢。明日早朝，归生定当向主公引荐夫子，希望夫子能劝主公迷途知返。”

送走公孙归生后，弟子们围坐在一起，油灯的光芒跳跃着，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。子路忍不住问道：“夫子，蔡侯若真是昏庸之主，我等何必在此浪费光阴？不如早日离去，另寻明主。”

孔子看向窗外的月光，月光皎洁如水，洒在院子里的桃树上，树影婆娑。他缓缓说道：“君子之仕，行其义也。哪怕能进一言，使君侯稍有警醒，也是功德一件。乱世之中，更需有人坚守正道，播撒仁爱的种子。”

颛孙师坐在角落里，默默听着老师的话，心中感慨万千。他想起在陈国，自己曾因不满当地大夫的傲慢无礼而想要离去，是孔子教导他：“君子不重则不威，学则不固。主忠信，无友不如己者，过则勿惮改。” 此刻想来，仍觉受益匪浅，君子当有坚韧不拔之志，岂能因一时的困境而退缩。

夜深后，颛孙师辗转难眠，心中思绪万千，索性起身到院中散步。月光洒在青石地上，泛着清冷的光，如同一层薄霜。他看见孔子的房间还亮着灯，隐约传来翻动竹简的声音，那声音轻柔而有节奏，像是时光的脚步。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，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 “士不可不弘毅” 的誓言，这份执着让颛孙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，充满了敬佩与感动。

朝堂论道

次日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颛孙师跟着孔子穿过层层宫阙。宫殿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，显然许久未曾好好修葺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。来到蔡国的朝堂，只见蔡昭公早已坐在殿上，他约莫四十岁年纪，面色苍白，像是长期沉溺于酒色，眼神里带着几分倦怠，毫无君主应有的威严。两旁的大夫们窃窃私语，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，议论着这位远道而来的鲁国圣人。

“鲁国孔丘，拜见蔡侯。” 孔子对着蔡昭公行稽首大礼，动作标准而恭敬。

蔡昭公挥了挥手，语气平淡，带着一丝慵懒：“夫子不必多礼，寡人久闻夫子之名，今日得见，实乃幸事。不知夫子此番前来，有何指教？”

孔子直起身，朗声道：“丘闻之，蔡国乃中原古国，底蕴深厚。今观蔡国，地虽狭而水泽丰，民虽寡而尚勇武，若能兴礼乐、明法度，则霸业可图也。丘愿为蔡国尽绵薄之力。”

蔡昭公闻言，眼中闪过一丝兴趣，身体微微前倾：“哦？夫子有何良策？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“臣以为，当务之急有三：” 孔子伸出三根手指，条理清晰地说道，“一曰修水利，鸿隙陂乃天赐之利，若能复其旧观，疏通河道，修筑堤坝，则岁无饥馑，百姓丰衣足食；二曰重教化，设庠序以教百姓，使知君臣父子之礼，明是非善恶之分，则民风淳朴；三曰睦邻邦，遣使通好于诸侯，勿轻启战端，与各国和平共处，则外患自除。”

话音刚落，殿中便响起一片议论声，大夫们交头接耳，各执己见。大夫公孙申出列反驳，他身材高大，语气强硬：“夫子所言太过迂腐！如今强吴在侧，虎视眈眈，随时可能挥师南下，若不整军备战，恐有亡国之危，何来闲暇修水利、办教育？简直是本末倒置！”

孔子从容答道：“大夫此言差矣。《尚书》有云：‘民惟邦本，本固邦宁。’若百姓富足、知礼义，则民心向背分明，可战之兵自多，何愁强敌？若只知穷兵黩武，横征暴敛，终会众叛亲离，国将不国。”

“哼，夫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！” 另一位大夫高声道，他的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，“当年鲁国与齐国交战，若非桓公力战，岂能保全？光靠仁义道德，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吗？”

颛孙师见他们曲解老师的意思，将仁义与武力对立起来，忍不住上前一步，朗声道：“诸位大夫可知，鲁桓公之所以能胜，非因兵多将广，乃因民心所向，百姓愿为之效死力。若蔡侯能施仁政，让百姓安居乐业，那么当国家危难之际，百姓自会挺身而出，何惧吴国？”

蔡昭公见这个年轻弟子言辞恳切，逻辑清晰，微微点头，眼中露出一丝赞许：“这位先生所言有理。不知夫子门下，还有多少这般人才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