隐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指缝间漏出的血珠坠入溪水，化作一尾尾赤鳞小鱼。他抓过竹篓狠狠扣住水面，涟漪间竟显现出楚国太庙檐角悬挂的青铜铃铛："十年前我在章华台占卜，星象说紫微西移。今夜观夫子命宫，竟与那西坠的帝星轨迹重合。"  

"帝星入秦地时，关中正在用孩童的血祭奠新铸的剑。"孔子掌心的玄鸟突然衔来一节烧焦的蓍草，"但五百年前镐京的帝星坠落，也恰好照红了凤凰衔来的嘉禾。"  

林间骤起的山风裹着松针呼啸而过，弟子们的深衣广袖在风中翻飞如垂死的鹤。隐者猛地掀翻竹篓，龟甲坠地裂成阴阳两半，卦纹里渗出漆黑的液体。他跣足踩过卦象时，暗红的血脚印竟逐渐褪成周室太庙地砖的颜色："回洛邑去吧！至少守藏室的老聃，不会用象牙筷吃黄粱饭！"  

"东门外的老柳树还记得，当年柱下史出关时，青牛角上挂着未写完的竹简。"孔子将开裂的龟甲收入袖中，玄鸟化作青烟从他指缝间逸散，"今日若为他驾车，或许能看到更多未完的星辰。"  

幽蓝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，山溪对岸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隐者扯下蓑衣抛入篝火，窜起的烈焰中赫然显现楚军玄色旌旗的幻影。他退入枫林深处的动作像极了当年王子朝携典籍奔楚的仓皇，沙哑的笑声震落松塔上的积雪："待鱼肠剑斩断捆书简的韦编时，夫子才会知晓，这世上最锋利的兵器是焚不尽的书页！"  

弟子们举着火把追到林边，只见虬曲的树根间散落着七枚古币，排列形状与老者额间刺青分毫不差。子路用剑尖挑起半幅残破的素纱，其上竟有用鹤顶红书写的楚国官牒印痕。颛孙师拾起滚落石缝的葫芦，发现底部阴刻的铭文正是周室颁给诸侯占星官的徽记。  

溪水开始退潮，露出淤泥中半截生锈的戈戟。孔子站在重新显露的古老渡口，望着对岸新立的界碑上"汉水"两个篆字，忽然解开玉组佩投入深潭。沉入水底的环佩声惊醒了沉睡的龙纹觥，某个戴着傩面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闪而逝。  

"当年周公制礼时，殷商的铜钺正在铸剑炉里熔化。"老人将残余的蓍草灰烬撒向北方，"但谁又说得准，今天的剑脊不会变成明日的编钟呢？"  

乌云缝隙间漏下的月光突然聚成光柱，照亮了山径旁新绽的野棠花。牛车重新启程时，车轴碾过的泥地上，隐隐浮现出用楚篆书写的新卦爻。

第4章 道不同谋

夜枭的啼叫撕裂了林间雾气，篝火余烬在青石缝间明明灭灭。孔子抚平深衣褶皱时，玉组佩缺角的缝隙里渗进了山露，浸得五色丝绦泛出青铜锈色。隐者抓着蓑衣边缘的蒲草，指尖正将叶片撕扯成细密的龟裂纹路，像是要重现当年殷人占卜的灼痕。

"八百年前箕子见商纣王用象牙箸，便知鹿台将燃大火。"隐者突然抛起几粒松子，坚果坠入火堆的脆响恍若木铎震动，"今日夫子见诸侯皆佩玉玦而施璜琮，竟还做着克己复礼的旧梦？"

子贡的瞳孔骤然收缩。月光拂过老师悬在腰间的羊脂玉环，那正是三年前宋景公遣使送来的聘礼。彼时大司城连夜铸就的青铜错金匣，至今仍锁在曲阜杏坛的漆柜里，与季桓子赠的犀角冠并列存放。

"昔日夏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，非为效法尧舜，实乃洪水相迫。"孔子自袖中取出半卷《豳风》，残简的断口处还沾着陈蔡边境的赭色泥土，"若人人见浊流便改道而行，沃野终成泽国。"

隐者突然抬脚踢散篝火，飞溅的星火中竟有数点落向牛车上满载的竹简。颛孙师慌忙扑救时，嗅到焦糊味里混着桐油芳香——这分明是叶公府库特制的防蛀涂料。他忽然想起半月前随叶公巡视库房，那些裹着黼纹绢布的典籍，在月光下像极了停尸间的玉琀。

"良医知疫气蔓延，当焚艾草闭门户。"隐者用竹枝挑起片燃烧的枫叶，叶脉在焰色中显出血脉纹路，"夫子却要敞开病坊，邀天下病患共饮一卮？"

山溪对岸传来沉闷的雷鸣。颛孙师转头望去，发现乌云正吞噬着北斗杓柄。三日前叶公书房漏进的雨水，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洇开了他抄录的《周官》注疏。当时老师立在淌水的屋檐下，竟说这是上天在批注礼典。

"武王伐纣时，八百诸侯会盟津的炊烟蔽日。"孔子的手指抚过断简上"七月流火"的字迹，老茧摩挲着漆书的沟壑，"若彼时人人都避居山林，今日我们裹的该是兽皮而非深衣。"

子路突然剑击磐石，迸出的火花照亮了他额角的旧疤。十年前蒲邑之围的箭雨仿佛穿透岁月呼啸而来，当时他举着车盖护住竹简，羽箭穿透革盾时发出的撕裂声，与此刻燃烧的竹简竟有七分相似。

"楚庄王问鼎轻重时，王孙满说在德不在鼎。"隐者从怀中掏出个布囊，倾倒间数十枚龟甲倾泻如瀑，"可你看看这些周室赐给诸侯的卜甲，哪片裂纹不暗示着干戈之象？"

一枚龟甲滚到颛孙师脚边。借着残存火光，他看见裂纹组成飞鸟衔箭的凶兆，恰似上月在叶国郊野见到的野雉中矢之景。那天老师正讲《关雎》之诗，垂死的禽鸟挣扎着划乱了他刚用竹枝在沙地写就的"君子"二字。

"昔者仓颉造字，天雨粟鬼夜哭。"孔子捡起两片龟甲扣成太极形状，"若惧天象便弃人伦，与见猛虎食人便禁渔猎何异？"

暴雨猝然倾盆而下，溪水暴涨漫过古渡口。隐者狂笑着跃上青石，蓑衣在风雨中膨脹如垂天玄翼："鲁昭公流亡时带着瑚琏之器，齐景公接纳他时摆的是笾豆之仪——礼器救得了失国君子？"

颛孙师的深衣瞬间湿透，寒意顺着革带沁入肌肤。他想起七年前在晋国边境，饥肠辘辘的子路用瑚琏换了半袋陈粟。那夜老师闭门抚琴直至漏断，次日却将祭祀用的笾豆分给沿途饥民装黍稷。

"卫灵公问阵，夫子答俎豆之事。"隐者突然扯断腰间草绳，串在上面的骨珠滚落如泪，"如今叶公问政，夫子答的仍是揖让之礼！"

惊雷劈开远处古松的刹那，孔子从袖中取出个漆木匣。雨点击打匣盖的声响，竟与当年鲁定公亲手系上玄纁时的玉鸣相仿。匣中露出半截断梳，梳齿间缠着几根银白发丝——那是三年前离卫时，南子隔着珠帘掷出的玳瑁梳。

"昔年尧舜禅让，禹王传子，非不知家天下之弊。"老人将木匣举过头顶，任由暴雨冲刷蒹葭纹的漆画，"然大河改道尚需九载，移风易俗岂能急于冰融？"

颛孙师忽然发现隐者赤足已陷入溪畔淤泥，暗红血丝正顺着脚踝蜿蜒。这让他想起上月见到的刑人，脚踝镣铐磨出的伤口也是这样在雨水中泛白。那刑人临刑前仰天背诵《甘棠》之诗，监斩官慌张掩耳的模样与此刻的子路何其相似。

"郑国子产铸刑书时，晋叔向写信说'民知争端矣，将弃礼而徵于书'。"隐者抹去脸上雨水，指尖的茧纹在闪电中宛如刀刻，"如今夫子著《春秋》明褒贬，就不惧后世争相效仿刀笔吏？"

子贡袖中的算筹突然散落满地。暴雨冲刷着漆木算珠，那些他在各国市集反复摩挲过的财富符号，此刻在水洼中拼出楚国蚁鼻钱的形状。四年前在齐国说服田常伐鲁时，他腰间佩的正是楚国的青铜钱范。

"周公制礼时，三监之乱的血迹还未干涸。"孔子将断梳重新收入怀中，玉色指甲缝里渗进漆器的丹砂，"然《大武》之乐传至今日，听者皆知颂王道而非嗜兵戈。"

隐者突然仰天长啸，声如被荆棘困住的玄豹。他扯开蓑衣露出胸膛，苍白的皮肤上竟用朱砂刺着楚国各郡的星野图。左乳下的房宿四星被刀疤贯穿，恰与去年荧惑守心的天象重合。

"吴师入郢都时，楚昭王逃亡途中仍要令尹占卜迁都之址。"他抓起把湿泥抹在星图上，泥水顺着二十八宿的连线流淌，"占得大吉的竟是一处蛇虺横行的沼泽——礼乐能驱散沼瘴？"

颛孙师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按在了剑柄上，皮革缠绳的触感与在叶公府执弟子礼时截然不同。三日前叶公世子佩着鱼肠剑来听讲，剑格镶嵌的绿松石脱落时，老师弯腰拾起的动作轻缓如捡鸿毛。

"五羖大夫百里奚饲牛时，唱的可是《白水》之曲？"孔子解下佩剑横于膝上，剑鞘的螭纹吞口含着半枚雨珠，"后来他助秦穆公称霸西戎，车载的谷粟倒灌入当年放牧的草场。"

隐者的呼吸突然急促，胸前星图的危宿三星因肌肉抽搐而扭曲。山洪裹挟着断竹冲向下游，其中一截分明刻着"郢"字的界碑残块。子路涉水去扶车厢时，腰间的铜削不慎斩断了随波逐流的艾草人偶——那是楚地农人驱疫的茅束。

"武王伐纣后，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。"隐者声音突然变得飘忽，像是穿过三十年岁月的迷雾，"他们采薇时吟唱的诗句，如今可比《武》乐更常被人提及？"

暴雨中的棠梨树突然倾倒，惊飞了栖息的玄鸟。孔子注视着没入洪流的德配剑，卫灵公赐剑时的场景在雨幕中重现：那年淇水汤汤，南子的玉佩与剑鞘相击的清响，竟与此刻山溪吞没玉组佩的汩汩声如出一辙。

"鲁班削木为鸢，三日不落。"老人拾起根断枝在泥地上画卦，卦象被雨水冲散又聚拢，"墨翟见之，三月制成守城械——工匠尚知以巧思济世，何况吾辈？"

颛孙师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。他想起在陈国见过的机关鸢，翅翼间夹着的求救信简被守军当作鬼魅射落。当时老师站在城下仰望纷扬的木屑，轻声说"尽人事方可知天命"的神情，与此刻凝视洪水猛兽的模样并无二致。

隐者突然撕下片树皮，用血迹斑驳的指甲刻下"道丧"二字。树皮漂到子贡脚边时，他发现背面竟用朱砂写着阳虎三年前颁布的田亩律令。那些曾让鲁国农人彻夜欢呼的新政条文，此刻在暴雨中化成了模糊的红泪。

"季札观周乐时预言郑国先亡。"隐者解开发髻，灰白长发垂落如垂死的瀑布，"而今郑国城垣尚在，礼乐崩坏之音已传遍九州——夫子还要做聋瞽之人的竽笙？"

雷声碾过山峦，震得牛车上竹简纷纷滚落。颜回扑在书简堆上时，后襟沾满了蓍草灰与泥浆的混合物。昨夜他在驿馆整理《归藏》残卷时，油灯熏黑的墙壁还映着慎独修身的端正坐影。

"昔者黄帝梦华胥国，悟的是无为之道。"孔子扶起倒地的漆盒，盒内浸泡的棠棣花瓣已呈暗褐色，"然若无阪泉血战，涿鹿鼓声，焉能有垂衣裳而治的太平？"

暴雨在黎明前骤然停歇。隐者胸膛的星图在晨曦中逐渐褪色，楚国各郡的疆界随他的呼吸模糊不清。当第一缕阳光刺穿云层时，溪畔淤泥中忽然生出无数细小的白菊，花心却点着墨色斑痕，像极了诸侯帛书上未干的印玺。

"白公胜起兵之日，叶公的车驾当已行至汉水。"隐者将蓑衣掷入仍在呜咽的溪流，"待楚宫焚书之火映红鱼肠剑时，夫子便会知晓，这世间的浊流正是万人濯足汇成。"

颛孙师望向牛车上的书简堆，被雨水泡涨的韦编正渗出暗红汁液。他在整理叶公所赠《三坟》古卷时，曾嗅到类似的腥甜气息——那是去年楚国王室熏书用的灵猫香，与干涸的巫血混成的怪香。

第5章 师徒夜话

篝火的青烟混着松脂香缭绕而上，熏得头顶树冠间的星子忽明忽暗。颛孙师擦拭着竹简上未干的泥渍，铜刀刮过漆书"礼"字的竖钩时，手腕突然颤抖着划出半道斜痕。远处山溪的呜咽声与子路磨剑的沙沙声交错，将浸水的韦编气息搅得更浑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