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先生。"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随夜风飘动的袖口,"今日那隐者说天下是万人濯足的浊流,我们车载礼乐典籍奔走列国,是否像逆水行舟的渔父?" 火堆里爆开的松果将孔子的侧脸染成铜器色泽。老人正用竹枝挑动燃烧的艾草,看青烟在空中结成獬豸形状:"子张可记得两年前过宋,我们在桑林遇见的柘弓匠人?" 颛孙师眼前忽现那工匠布满皲裂的手掌。那人用牛胶粘合柘木的动作,恰似夫子补缀《周颂》断简时的姿态。当时树下堆着十几把未雕琢的柘弓,粗糙木纹里潜藏的弧度如同未成型的德性。 "弓匠说每块木料都藏着三张弓——张驰合度的礼器,穿杨贯虱的利器,还有张弛皆误的废材。"孔子将烧焦的竹枝投入溪水,惊散了倒映的星辰,"其实人心亦是如此。" 子贡往火堆里添柏枝的动作顿住了。三日前在叶公府见到的金错刀忽在记忆里明灭,那些镶嵌在刀柄的绿松石,与此刻天上散落的星宿何其相似。他袖中的算筹突然轻响,仿佛被无形的商道之弦拨动。 "郑国商贾弦高犒师时,可曾算计过十二头牛值几镒金?"孔子接过颛孙师递来的漆耳杯,水面浮着的棠棣花瓣恰好遮掩了缺角,"但史书记得的是这份知其不可为的担当。" 远处传来夜枭啄食腐木的笃笃声。颛孙师膝前的《豳风》简册被火光照得通透,漆书"七月"二字仿佛要在烈焰中化蝶飞去。他想起去年在晋国边境,饥民分食拉车的辕马时,老师将最后半块黍饼掰成七份。 "隐者说'最锋利的兵器是焚不尽的书页',难道典籍真能变成杀人的戈矛?"话刚出口,山风骤紧,吹得牛车上湿竹简哗啦作响。某卷《禹贡》的韦编终于断裂,玉珠般的竹片滚落草间。 孔子弯腰拾起沾着露水的竹简,指尖抚过"嵎夷"二字时,仿佛触摸到了东海盐渍的礁石:"齐桓公北伐山戎带回戎菽,如今这耐旱的豆种救活多少中原饥民?若管仲当年惧'夷物乱华'而拒之..." 溪对岸枫林突然惊起宿鸟。子路猛地起身按剑,却发现是只瘸腿的幼鹿正舔舐岩盐。他盔甲下的麻衣早被体温暖干,却仍泛着陈蔡边境特有的赭色土腥——七日前他们刚从那里突围。 "昔者仓颉造字,鬼魅夜哭,因文字能破天地玄机。"老人将断开的韦编重新打结,熟牛皮在火光里泛着暗红,"今人若见墨迹便畏如虎兕,与先民惧火何异?" 颛孙师忽然察觉老师的声音裹着某种韵律,就像当年在杏坛初闻《韶》乐时,五脏六腑都被音律调和的震颤。他低头看见自己补缀简册的麻线,歪斜的针脚竟与老者额间刺青的星图暗合。 "鲁国大庙的欹器,不正提醒君子守中之道?"孔子用断枝在泥地画了个悬壶图形,"水满则覆,中正则立,虚则欹——礼法何尝不是这样的容器?" 远处传来仲弓吟哦《蓼莪》的颤音。这个父母双亡的弟子总在守夜时默诵孝经,仿佛要用声律填补姓氏前缺漏的"颜"字。此刻他的声调格外苍凉,应是被隐者那句"活着的槁木"刺痛了心绪。 "若那隐者真如他自己所言,是饮过弱水的通晓之人..."颛孙师将烧焦的竹片排列成八卦形状,"为何他的箴言听起来更像淬毒的箭镞而非救命的艾草?" 火堆突然噼啪炸响,迸出的火星在空中织就刹那的河图。孔子用树杈拨开灰烬,露出焖烤的茯苓块:"子张可见过铸剑师淬火?越是锋利的剑刃,越要在冰水中发出悲鸣。" 子贡数钱币的手蓦地停住。铜贝堆成的山形倒映在眸中,恍若三年前辅佐田常时见过的粮仓。他想起那夜老师执意将五十镒金分给卫国流民,自己却穿着磨破的葛履踏上赴陈的官道。 "楚庄王三年不鸣,在等看清云隙透下的天光。"孔子将茯苓掰成七瓣分给弟子们,"我们礼赞报晓的晨鸡,亦该宽容午夜警醒的枭鸟。" 颛孙师咀嚼着土腥味的茯苓,忽觉喉咙被某种坚硬的东西硌痛。吐在掌心竟是半粒砂金,在火光里像未燃尽的星屑。这让他想起上月帮叶公整理矿脉图时,暗红朱砂勾出的金矿标记如伤痕累累的经脉。 "然鹅卵石被溪水打磨千年仍是顽石。"他擦拭着被铜刀划花的简片,"若礼乐真能感化人心,为何叶公府库的典籍都裹着防蛀的椒囊?" 风过林梢的沙响突然转为锐利弦音。颜回抱着抢救出的《归藏》残卷走近,羊裘下摆的补丁在火光中宛如卦象:"回尝见庭中柏树,虫蛀其干犹自向天——或许天地间自有比虫豸更坚硬的生机。" 孔子赞许的目光在颜回脸上停驻片刻,转向颛孙师时变得愈发深沉:"五年前过匡地被围,你可记得颜回冒死寻来的那瓮井水?" 记忆翻涌如泉。那日众人唇瓣干裂渗血,颜回突然捧着渗水的陶罐从荆棘丛钻出。颛孙师至今记得罐底沉着半片腐烂的柘叶,此刻想来竟似上古先民求雨的玉版。 "当时你说'枯井不出甘泉'。"老人将漆杯残片掷入溪流,惊起圈圈月影,"可颜回听出了地底暗流的呜咽。" 子路磨剑的动作突然加重,迸发的火星落在他新补的皮靴上。这是上月在郑国市集用断剑换的,当时那商人嗅到剑柄沾染的虢国血迹,吓得白送了双胡履——此刻靴筒里还藏着半卷未及编修的《郑风》。 颛孙师望着溪水中载沉载浮的漆片,忽然想起叶公收藏的沉船秘器。那些西周祭器在江底浸泡百年,青铜饕餮纹里仍锁着祭祀时的牛脂香。就像老者浸在浊世的箴言,终究是裹着刺的蓍草。 晨风悄然而至时,火堆已化作暗红的龙目。孔子将最后几粒黍米撒给早起的山雀,看雀群振翅搅碎林间残夜:"武王伐纣时,八百诸侯的旗号都染过朝歌的烟火。但真正燎原的,是微子启马车里那盏未灭的宫灯。" 颛孙师整理书箱的手突然顿住。竹简间的茯苓碎屑簌簌落下,在曦光中像远古巫者洒落的卜甲碎屑。他想起隐者篓底的龟甲裂纹,那些预示凶险的纹路里,是否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生门? 溪水对岸传来呦呦鹿鸣,断角的幼鹿正在舔舐岩缝新生的地衣。颜回摸出怀中的苦菜饼掰成两半,半块塞进破旧的竹笥,半块碾碎撒向振翅的雀群。这个总被隐者讥为"槁木"的青年,指尖沾着的碎屑在晨光里如同金粉。 第6章 内心抉择山风刮过破败的庙檐时,牛车厢板发出朽木摩擦的吱呀声。颛孙师枕着濡湿的竹简辗转反侧,草料发酵的酸腐味混着韦编霉变的腥气萦绕鼻端。车辕上残留的篝火余温穿透厢板,在他脊背烙出与竹简纹理相仿的红痕。 月光如银汞般漫过颜回蜷缩的身影,这个总将"克己复礼"挂在唇畔的师兄此刻紧蹙眉头,齿缝间漏出的呓语竟是多年前漆雕开病逝前背诵的《商颂》。颛孙师摸向腰间铜刀,刀刃与鞘壁摩擦的细响惊醒了竹笼里的守夜公鸡——畜牲炸开颈羽的姿势恰似三日前隐者撕扯蓑衣的狂态。 他蹑足跃下牛车,足底立刻陷入初秋带霜的淤泥。山溪在十丈外呜咽,裹挟着白日隐者抛掷的龟甲碎片,墨色卦纹在粼粼波光中不断重组又溃散。颛孙师解开蹀躞带,玄色深衣垂落时卷起几片枫叶,潮湿的叶脉在他小腿留下朱砂书写般的刺痛触感。 "当啷——" 子贡的钱袋从车辕滑落,蚁鼻钱撞击的清脆声在静夜里如同编钟长鸣。颛孙师倏然忆起三月前过郑,那个因偷盗半块黍饼被剁去右手的刑徒。当青铜钺斩断腕骨时,人群里竟有儒生背诵《甫刑》条文,将溅血的刑场变作授业讲堂。 溪水寒彻骨髓。颛孙师弯腰撩起水波,指缝间流淌的月光忽然凝成孔子玉组佩的形状。白日老者那句"礼器本就是从血火中淬炼",此刻却与隐者撕裂星图的冷笑声纠缠不休。水面倏然浮现母亲织布机的幻影,八岁那年他偷偷剪断经线,看素帛在木梭下绽开的裂痕就像失序的卦象。 庙墙坍塌处传来窸窣响动。颛孙师攥紧铜刀转身,却见七八只灰鼠正啃噬他们仅存的黍粮。啮齿类动物莹绿的眼珠如同楚国太庙檐角悬挂的夜明珠,忽明忽暗的幽光里竟映出宋国大司城贿赂使臣的嘴脸——那些用礼器装盛的珍珠,可不就是老鼠偷来的膏脂? "子张还不就寝?" 颜回的轻唤惊散了鼠群。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羊皮裘,衣襟处露出的《归藏》残卷正在月光下泛着青苔色泽。颛孙师注意到师兄的手指仍在痉挛般抽搐,那是深夜抄书落下的痹症,此刻却在虚空中勾画着隐者用血写的"道丧"二字。 "我在想那只衔芦苇的鸟。"颛孙师用铜刀割断缠在脚踝的水草,"明知南徙途中苇杆会被风雨折断,为何年复年不肯舍弃?" 颜回将冻得发紫的脚趾蜷进蒲草:"舜帝制五弦琴时,烧坏的桐木足够堆成山陵。"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掌心的血丝垂落成北斗七星的形状,"但总要有薪火去试天籁。" 远处松林骤然惊起夜枭。颛孙师盯着师兄咳出的星图,突然想起在叶公府看过的一卷帛画:周昭王南征溺毙汉水时,巫祝将他的指甲与龟甲同焚,烟雾里升腾的正是这种猩红的天枢纹路。此刻血腥气裹挟着腐殖土的味道钻入鼻腔,竟让他回忆起儿时偷尝祭祀冷肉的颤栗感。 子路的鼾声如惊雷碾过破庙。这位以勇武著称的师兄怀抱断剑仰卧,甲胄缝隙里爬满昼伏夜出的百足虫。颛孙师注视其中一只蜈蚣钻入护心镜后的裂缝,恍惚看见三年前被困匡地时,流矢穿透子路肩膀爆出的血花。当时老师抚着焦尾琴说"天之未丧斯文也",可那沾血的琴弦分明已经断过三回。 他鬼使神差地摸向子路剑鞘。青铜螭纹吞口结着层薄霜,摸上去就像在触碰陨落的星辰。当指尖触到鞘内残留的凝血时,某段记忆碎片突然割破夜幕——上月遇见截杀商旅的盗跖部众,那些人腰间佩着的玉璜竟是去年鲁国大庙失窃的祭器。 "求仁者终被仁缚。" 隐者嘶哑的讥嘲突然在耳畔炸响。颛孙师猛然抽回手指,掌心赫然浮现楚国星野图的纹路——与老者白日展示的朱砂刺青如出一辙。溪水对岸的枫树群在夜风里婆娑,枝干扭曲的姿态仿佛是被火刑烧焦的谏臣骸骨。 他跌坐在潮湿的苔藓上,玄色深衣吸饱夜露变得沉如铁甲。左手无意识揪住颈间玉坠,这枚刻着"克己"二字的青玉髓,正是束发时老师亲手所赐。可此刻玉髓内渗进的霜气正沿着血脉蔓延,将心肺都冻成章华台檐下悬挂的青铜铎铃。 当第一缕蟹壳青染亮东天时,颛孙师的指甲已在水畔岩石上磨出血痕。碎裂的岩片散落在渐凉的晨雾里,排列的形状既像殷商时期的卜骨裂纹,又像隐者用竹枝蘸水写下的篆字。某块尖锐的燧石突然割破指尖,涌出的血珠坠入溪流时,竟幻化成三日前看到的赤鳞小鱼。 他恍惚看见自己站在分岔的河道中央。左岸飘来《大武》的编钟声,青铜音波震得水中礼器碎片叮当作响;右岸回荡着隐者撕扯星图的狂笑,每声嗤笑都化作灼穿竹简的野火。母亲织布机的经纬线在头顶交织成河图洛书,脚下却踩着被诸侯血水泡软的龟甲残片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