涉过汝水的木筏

离开陈蔡野泽的那天清晨，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粥。景差带来的士兵们砍了芦苇扎成筏子，要载他们渡过汝水。颛孙师蹲在岸边，看自己的影子在浑浊的水里晃荡，像条营养不良的鱼。

“子张在想什么？” 子贡走过来，把一件麻布外衣披在他肩上 —— 那是景差送来的礼物，楚地特产的细麻布，比他们身上的粗麻要柔软许多。

“我在想，” 颛孙师用树枝拨弄着水面的浮萍，“楚国人会信先生的学说吗？听说他们信鬼神，重巫术，连宫殿的柱子上都刻着蛇。”

子贡轻笑：“你忘了先生说的‘入乡随俗’？去年在卫国，灵公问阵于先生，先生说‘俎豆之事，则尝闻之矣；军旅之事，未之学也’，第二天便离开了。到了楚国，自然有应对之法。”

颛孙师抬头，看见孔子正和景差站在筏子上，老人的冠缨被风吹得飘动起来，像一面小小的旗帜。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，父亲带他去参加乡射礼，获胜者的箭靶上插着的彩羽，也是这样在风里招展。

渡河时出了点意外。子路站在筏子边缘撒尿，不小心踩滑了芦苇，整个人掉进水里。他扑腾着喊 “救命”，却忘了自己本就识水性。景差的士兵们都笑了，子贡扔过去一根木杆，骂道：“平日里总说自己勇猛，如今倒像个顽童！”

颛孙师也跟着笑，笑着笑着就停住了。他看见子路在水里扑腾的样子，突然觉得很像此刻的自己 —— 空有一身力气，却总在原地打转。他想起昨天夜里，偷偷听见子路问孔子：“君子亦有穷乎？” 孔子说：“君子固穷，小人穷斯滥矣。” 当时他不太明白，现在看着子路湿淋淋爬上筏子，却依旧梗着脖子说 “是水太滑”，忽然懂了几分。

到了对岸，景差的队伍里有个年轻士兵在生火，他用的不是燧石，而是一根弯曲的木钻，旁边还放着几片龟甲。颛孙师好奇地凑过去，那士兵便演示给他看：将木钻在干木上快速转动，片刻就冒出火星。

“这是祝融传下的法子，” 士兵脸上带着骄傲，“比中原的燧石好用。”

颛孙师刚要问祝融是谁，却被孔子叫走。老人指着远处的一片竹林：“楚地多竹，可制简，可作笛，可撑船，可建屋。一物多用，正如君子之德，应变而不穷。”

他蹲下身，从地上捡起一片竹叶，放在唇边轻轻一吹，竟发出清越的声响。颛孙师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，像山涧流过玉石，又像春鸟在林间啼鸣。景差的士兵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，连子路都忘了拧干衣服上的水。

“这是《诗经》里的《汉广》，” 孔子解释道，“楚地的歌谣，也有动人之处。” 他把竹叶递给颛孙师，“你试试。”

颛孙师学着孔子的样子把竹叶放在唇边，却只吹出一阵风响。周围响起善意的笑声，他红着脸，却不肯放下竹叶，反复尝试着。孔子在一旁静静看着，眼里的笑意像初春的融雪，慢慢浸润开来。

 楚宫的铜鼎

进入楚都郢城那天，颛孙师数了城门上的铜钉，整整九九八十一颗。守城的士兵穿着皮甲，头盔上插着羽毛，见了景差便齐声高呼，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。

“这是郢都的外城，” 景差在马车上介绍道，“前面就是章华台，是大王接见诸侯的地方。”

颛孙师掀开马车帘，看见一座高台拔地而起，台基上刻满了蛇形花纹，缠绕交错，像在流动。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祖母讲的故事，说南方有个国家，人首蛇身的祖先会保佑他们风调雨顺。

“子张别怕，” 孔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，“礼者，敬而已矣。楚有楚之礼，鲁有鲁之礼，其本质一也。”

他们被安排住在驿馆，是一座围着回廊的院落，院里种着高大的桂树，空气里飘着甜香。晚饭时端上来的菜肴里有烤鱼，鱼身上撒着红色的粉末，景差说这是楚地特产的椒，比中原的姜更辛辣。

子路吃得满头大汗：“这东西好！比鲁国的酱有滋味！” 颜回却只尝了一小口：“滋味虽好，却夺了鱼本身的鲜。”

颛孙师看着他们争论，忽然觉得很有趣。他夹起一块鱼肉，慢慢嚼着，辣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，像有团小火在烧。他想起在陈蔡挨饿的日子，那时觉得能有块干饼就知足了，此刻却在争论鱼的滋味，人真是奇怪的生物。

夜里，颛孙师被窗外的鼓声惊醒。他披衣走到院子里，看见远处的高台上燃起篝火，隐约有歌声传来，调子古怪而苍凉。

“那是楚国的巫祝在祭祀，” 景差不知何时站在回廊下，手里拿着个酒壶，“每月初一十五，都要祭东皇太一。”

“他们在祈求什么？” 颛孙师问。

“风调雨顺，国泰民安。” 景差喝了口酒，“和中原祭祀神明，本是一样的道理。只是方式不同罢了。”

颛孙师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，突然想起孔子白天说的话。他问景差：“大夫信鬼神吗？”

景差愣了一下，随即大笑：“信则有，不信则无。但我信夫子之道，比鬼神更能安邦定国。” 他把酒壶递给颛孙师，“尝尝？楚地的酒，烈得很。”

颛孙师接过酒壶，抿了一口，辛辣的液体像火钳般滑进喉咙。他看着高台上舞动的人影，突然觉得，或许先生说得对，天下的道理，就像这不同的酒，滋味各异，却都能暖人心肠。

章华台的论辩与颛孙师的谢辞

面见楚王的前一天，孔子让弟子们都换上干净的衣冠。颛孙师的新衣裳是景差送来的楚式深衣，袖口和下摆都绣着云纹，比中原的衣裳更宽大飘逸。他对着铜鉴照了又照，总觉得别扭，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。

“子张这模样，倒像个楚地的儒生了。” 子路打趣道，他自己穿不惯楚服，坚持要穿鲁国的短打。

孔子走过来，仔细端详了颛孙师一番：“衣冠者，载道之器也。穿楚服，行周礼，亦无不可。” 他转身对众人说，“明日见楚王，当言礼乐之道，富民之术，勿论鬼神之事。”

章华台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宏伟，台阶高得让颛孙师数到头晕。每级台阶都用白玉铺就，两旁立着青铜柱，柱上盘着雕刻的龙，龙须似乎在微风中飘动。

楚昭王坐在大殿中央的宝座上，穿着绣着玄鸟的王袍，面色有些苍白，听说近来一直生病。他看见孔子进来，挣扎着要起身，被左右拦住了。

“夫子远道而来，寡人有失远迎。” 楚王的声音有些虚弱，却很温和。

“大王不必多礼，” 孔子躬身行礼，“丘乃鲁国匹夫，蒙大王不弃，实乃万幸。”

宾主落座后，昭王便问起孔子的学说。孔子从夏商周三代的礼乐说起，讲到为政以德，譬如北辰，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颛孙师站在弟子队列里，偷偷观察殿内的大臣们，有的频频点头，有的却面露不屑。

“夫子所言极是，” 令尹子西突然开口，他是楚国的执政官，腰间的玉璧比别人的都大，“只是中原之礼，未必适用于楚地。譬如我楚国先祖，僻处南蛮，披荆斩棘才有今日，若一味守礼，恐难成大业。”

子路立刻上前一步：“令尹此言差矣！商汤周武，皆以仁义取天下，难道不是守礼？”

子西冷笑：“商汤灭夏，武王伐纣，那是以下犯上，算什么守礼？”

颛孙师看见孔子微微皱眉，便知道该自己开口了。他上前一步，拱手道：“令尹大人此言，恕弟子不敢苟同。汤武革命，顺乎天而应乎人，此乃大义，非为私利。正如楚国先祖鬻熊辅周灭商，难道不是顺天应人之举？”

殿内一片寂静，连楚王都坐直了身子。子西脸色变了变，刚要反驳，却被楚王抬手制止了。

“这位弟子所言，颇有见地。” 楚昭王看向颛孙师，“不知师从夫子多久了？”

“弟子颛孙师，师从夫子五年。”

“好，” 楚昭王点点头，“子张，你且说说，若寡人用夫子之道，当如何施政？”

颛孙师深吸一口气，把连日来的思考都说了出来：“臣以为，首要在富民。楚地物产丰饶，可教百姓种桑养蚕，煮海为盐；其次在教民，设庠序之教，传礼乐之道；再次在任贤，不拘出身，唯才是举。”

他越说越流利，仿佛这些话在心里盘桓了许久：“至于礼俗，可存楚之特色，融周礼之精华。譬如祭祀，可保留楚地之仪，而明忠孝之理；衣冠，可着楚人之服，而行仁义之事。”

楚王听得频频点头，连子西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。孔子在一旁捻着胡须，眼里带着笑意。

论辩结束后，楚昭王设宴款待孔子一行。席间，颛孙师起身，端着酒爵走到楚王面前，深深一揖：“大王，弟子颛孙师，代我师及众同门，谢楚国相救之恩。”

他举起酒爵，声音清亮：“想我等困于陈蔡野泽，七日无粮，以野草根充饥，以浊水解渴，彼时以为性命难保。幸得大王派遣景差大夫，携粮草救我等于危难之中，此恩此德，我等没齿难忘。”

楚昭王抬手示意他饮酒：“子张不必多礼，寡人久闻孔夫子贤名，救夫子亦是应当。”

颛孙师饮尽杯中酒，又转向景差，同样躬身行礼：“景差大夫，那日在陈蔡边界，您靴子带泥，铠甲染尘，想来是历经波折才寻到我等。您带来的不仅是食物，更是生的希望。弟子敬您一杯，感谢您的奔波与周全。”

景差连忙起身回礼：“子张言重了，此乃我分内之事。能结识诸位贤才，是景差之幸。”

颛孙师回到座位时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。他看着满桌的佳肴，想着从陈蔡之困到如今的安稳，心中对楚国的感激愈发深厚。孔子看在眼里，微微颔首，眼中满是赞许。

云梦泽的渔歌与离楚的隐忧

楚王想封给孔子七百里地，却被子西劝阻了。颛孙师是在驿馆的院子里听到这个消息的，当时子贡正和景差低声交谈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却还是飘进了他耳朵里。

“子西说，孔子的弟子多有贤才，若得封地，恐成楚国之患。” 子贡的声音里带着沮丧。

“大王本有此意，奈何子西是令尹，群臣多附和。” 景差叹了口气，“更重要的是，近来楚国与吴国边境摩擦不断，子西主张加强军备，认为此时不宜重用外来的儒者，以免分散精力。”

颛孙师悄悄退回到自己的房间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想起章华台上楚王赞许的目光，想起自己那番慷慨激昂的论辩和真诚的谢辞，原来都可能付诸东流。

“子张在烦恼什么？” 孔子推门进来，手里拿着一卷竹简。

颛孙师站起身，欲言又止。孔子把竹简放在案上：“是为封地之事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