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,” 颛孙师终于忍不住,“难道我等周游列国,终究是一场徒劳?楚国救了我们,我们本想为楚国尽一份力,为何他们却不能信任我们?” 孔子笑了,他走到窗边,指着院子里的桂树:“你看这桂树,春天发芽,夏天开花,秋天结果,从不在意是否有人欣赏。它的本分,就是生长。” 他转过身,目光温和而坚定,“丘之道,亦如此。有人用之,是幸;无人用之,亦无损其价值。况且,楚国对我们有救命之恩,即便不能在此施展抱负,这份恩情也值得我们铭记。” 颛孙师低头不语。孔子拿起那卷竹简:“这是楚地的古诗,你且读读。” 竹简上刻着的是楚地的文字,笔画像鸟爪般弯曲,颛孙师费了些力气才辨认出来:“‘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。’” “此言善哉,” 孔子点点头,“水清水浊,皆有其用。世道清明,可仕;世道浑浊,可隐。关键在于,守住本心。” 那天下午,景差来邀请他们去云梦泽泛舟。“大王虽不能封地,却真心敬佩夫子,特让在下陪夫子游猎散心。” 云梦泽的辽阔超出了颛孙师的想象,水波浩渺,看不到边际,远处的芦苇像绿色的城墙。他们乘坐的画舫很宽敞,舱里铺着锦缎垫子,案上摆着水果和酒。 “楚地的水,比中原的开阔。” 孔子站在船头,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,“难怪楚人的诗,也带着这般苍茫气象。” 渔夫们划着小船从旁边经过,唱起了渔歌,调子悠扬婉转。景差告诉他们,这是楚地的《渔夫》之歌。 “他们在唱什么?” 颛孙师问。 “唱沧浪之水,唱日月星辰,唱鱼虾满舱。” 景差翻译道,“都是些寻常生活的乐趣。” 颛孙师突然想起孔子早上说的话。他看着那些渔夫,他们或许从未听过什么礼乐之道,却活得自在坦荡。就像这云梦泽的水,清澈时能照见人影,浑浊时也能滋养鱼虾。 “子张,” 孔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“你看那水鸟,时而掠过水面,时而停在芦苇上,从不受人拘束。” 他指着远处一群白鹭,“天地之大,何处不可容身?” 傍晚时分,他们在湖边的村落停留。村民们听说来了中原的贵客,都围过来看热闹。一个老婆婆捧着刚摘的菱角,非要塞给他们,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,笑容却比菱角还甜。 颛孙师接过菱角,指尖被那冰凉的触感惊醒。他突然明白,孔子之道,未必非要被君王采用才算成功。能让一个老婆婆愿意分享她的菱角,能让景差这样的楚国大夫心生敬佩,能让自己在困顿中守住本心,或许这就够了。 但他也清楚,楚国的政治局势复杂,子西等人的猜忌像一片阴影,笼罩在他们头上。继续留在楚国,不仅难以施展抱负,甚至可能给恩人带来麻烦。离开,似乎成了必然的选择。 离楚的缘由与最后的谢礼决定离开楚国的那天,天气格外晴朗。楚昭王派景差送来许多礼物,有楚地的丝绸,有云梦泽的珍珠,还有十乘车马。孔子只收下了车马,其余的都婉言谢绝了。 “丘之道,在传道,不在受礼。” 他对景差说,“这些车马,能载我等前行,足矣。” 景差叹了口气:“夫子,其实大王心中仍有不舍,只是子西大夫联合几位老臣,屡次进言,称如今楚国边境不稳,不宜重用外来学者,以免内部生乱。大王身体抱恙,精力有限,实在难以力排众议。” 颛孙师在一旁听着,心中了然。这才是他们不得不离开的真正原因,楚国的内部政治斗争让他们难以立足。他走上前,再次向景差作揖:“景差大夫,我等都明白,您和大王已经尽力了。楚国的恩情,我们永远不会忘记。在陈蔡时,是您带来的粮草让我们活了下来;在郢城,是您的周到安排让我们感受到了温暖。这份情谊,弟子铭记于心。” 景差握住颛孙师的手:“子张不必如此,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。夫子的学说,我深为敬佩,只可惜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便摇了摇头。 颛孙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,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,上面刻着鲁国的云纹图案。“大夫,这是我家传的一块玉佩,虽不及楚国的珍珠名贵,但代表着我的一点心意。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,也感谢楚国对我们的收留之恩。若将来有机会,我定会再来楚国,报答这份恩情。” 景差接过玉佩,仔细端详着,然后郑重地放进怀里:“子张的心意,我收下了。他日若你再来楚国,我定当扫榻相迎。” 景差亲自送他们到郢都城外。离别的时候,他拉着颛孙师的手,又塞给他一个小小的木盒:“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,还请子张收下。” 颛孙师打开木盒,里面是一块雕刻精美的玉佩,玉质温润,上面刻着楚地特有的凤鸟纹样。“大夫这礼物太贵重了……” “子张在章华台的论辩,让在下受益匪浅。” 景差握紧他的手,“他日若有机会,还望子张再来楚国,与在下共论天下之道。” 颛孙师鼻子一酸,用力点了点头。他想起刚到楚国时对这里的种种疑虑,想起那些辛辣的椒,浓烈的酒,怪异的巫歌,此刻都变成了温暖的记忆。 孔子的马车已经启动,颛孙师赶紧把玉佩揣进怀里,翻身上马。他回头望去,郢城的城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,章华台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,像一个遥远的梦。 “子张,” 孔子在前面的马车里唤他,“过来。” 颛孙师催马跟上,孔子从车窗里递出一卷竹简:“这是整理好的楚地歌谣,你且收好。” 竹简上是孔子亲手抄写的楚诗,有《离骚》的片段,有《九歌》的选句,还有他们在云梦泽听到的《渔夫》。字迹苍劲有力,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。 “先生,” 颛孙师轻声问,“我们还会再来楚国吗?” 孔子望着远方的天际,那里有雁群正往南飞:“天下之大,何处不可去?若楚地有传我道者,便是我们来过了。” 他微微一笑,“就像这雁群,飞过不留痕迹,却已把春的消息带到了南方。” 车队渐渐远离了郢城,楚地的风光慢慢变成了中原的景象。颛孙师抚摸着怀里的玉佩,冰凉的玉质下,仿佛还能感受到景差的温度。他打开那卷楚诗竹简,阳光透过竹简的缝隙,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 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……” 他轻声念着,忽然觉得,这趟楚国之行,他们带走的不只是车马和竹简,还有更珍贵的东西。 是在困顿中对道的坚守,是在差异中对礼的包容,是在失望中对希望的执着,还有楚国给予他们的那份救命之恩和深厚情谊。这些东西,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宝贵,会永远刻在他们的生命里,随着他们的脚步,走向更远的地方。 颛孙师抬头望向孔子的马车,老人正闭目养神,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。他知道,前路依然会有风雨,会有坎坷,但只要他们像那沧浪之水一样,清澈时濯缨,浑浊时濯足,坚守本心,就无所畏惧。 车队继续前行,车轮碾过尘土的声音,像一首古老的歌谣,在天地间回荡。而他们与楚国的故事,也像这歌谣一样,会被他们永远珍藏在心底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