颛孙师正蹲在客栈后院的青石臼旁舂米，木杵撞击石臼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。他望着米粒从糙米的枯黄逐渐褪成莹白，动作沉稳，每一次下杵都力道均匀，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。忽然，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像是有人踏着满地榆钱奔跑。

“子张！子张！” 孔子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音穿透窗纸，“快些收拾笔墨，冉有派人来了！”

颛孙师手忙脚乱地丢下木杵，米糠沾在他靛蓝色的深衣上，像落了层细雪。但他很快稳住心神，拍了拍衣襟上的糠尘，快步走进正堂。只见孔子正将一卷竹简按在案几上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来报信的少年还在喘气，腰间的铜剑随着急促的呼吸磕碰着皮鞘，发间还别着半朵被风吹落的紫桐花。

“夫子，冉求先生……” 少年咽了口唾沫，喉结滚动如吞枣，“在郎邑大败齐军！斩将五人，缴获战车八十乘！”

孔子猛地直起身，案几上的铜爵被带得摇晃，酒液溅在他花白的胡须上。他却浑然不觉，只是死死盯着少年：“你说什么？再讲一遍！”

“齐人侵我疆土，冉求先生率左师……” 少年挺直腰板，声音陡然洪亮，“三战皆捷！如今齐军已退至汶水以北，不敢南顾！”

颛孙师只觉耳畔嗡鸣，仿佛有无数只夏蝉同时振翅。但他没有像常人那般失态，只是眉头微蹙，在心中快速梳理着信息。他想起去年离开鲁国时，季康子派来的使者如何在曲阜城外的杏树下唉声叹气，说齐军压境如黑云盖顶。那时冉求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子张且随夫子西行，鲁国自有我在。” 当时他虽未多言，心中却对冉求的能力已有几分估量，只是未曾想胜利来得如此迅猛。

孔子忽然抓住颛孙师的手腕，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。“子张，听见了吗？是冉有！”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，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，滴在颛孙师的手背上，“吾道不孤啊……”

颛孙师望着夫子颤抖的花白胡须，神情肃穆。他想起五年前在陈国的那场饥荒，他们困在匡地与蒲邑之间，连最粗劣的粟米都吃不上。子路饿得拔剑砍断了车辕的木销，骂骂咧咧地说要回去做他的家臣。是孔子在破庙里抚着琴唱《文王》，弦断了三次还不肯停。那时冉求刚被季氏召回鲁国，临走前偷偷塞给颛孙师一袋干肉，低声说：“夫子若有危难，我必来救。” 如今想来，冉求的承诺并非空言。

“使者一路辛劳，” 颛孙师转向少年，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重，“先请坐下歇息片刻，再与我们细细道来战场的情形。” 他亲自为少年倒了一杯水，动作从容不迫。

少年被他沉稳的气度感染，原本激动的心情也平复了些，接过水杯一饮而尽。

颛孙师这才转向孔子：“夫子，冉求能大败齐军，想必有其独到的战术，我们且听使者细说。”

孔子点了点头，擦干眼泪：“你说得是，快让使者讲讲。”

前厅的光线有些昏暗，使者正捧着陶碗喝水，看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。这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，穿着鲁军的皮甲，甲片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。“回夫子，冉求先生说，齐军虽众，却骄横轻敌。他让左师佯败，引齐人中伏，再令右师绕后夹击……”

少年说得眉飞色舞，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阵型。颛孙师注意到他腰间的箭囊空了一半，靴底磨得露出了木底，显然是星夜兼程赶来的。他静静听着，时不时微微点头，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。

“伤亡如何？” 孔子追问，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腰间的绅带。

少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：“我军伤亡三百余人，齐人…… 折损过千。” 他低下头，声音轻了下去，“还、还擒获了齐将国书的首级。”

颛孙师心中一沉，国书是齐国的上卿，执掌兵权多年，没想到竟折在了冉求手里。他想起孔子常说 “慎战”，但此刻他更能体会到夫子眼中光芒的深意 —— 那是对弟子护国能力的欣慰，也是对周礼得以维系的期许。他缓缓开口：“战争必有伤亡，冉求能以少胜多，保全鲁国疆土，已是不易。只是那些牺牲的将士，当被铭记。”

孔子闻言，赞许地看了颛孙师一眼：“子张所言极是，伤亡之事，不可不察。”

“好，好啊！” 孔子抚掌长叹，转身对颛孙师道，“子张，取我的瑟来，我要为冉有唱一曲！”

颛孙师应声而去，穿过天井时看见墙角的蒲公英开得正盛，白绒绒的球冠在风中微微摇晃。他想起自己刚拜师时，总觉得冉求太过务实，不像颜回能悟透夫子的微言大义，也不像子贡能言善辩。可如今看来，正是这份务实，保住了鲁国的疆土。他的脚步稳健，心中对 “学以致用” 有了更深的领悟。

当瑟声在前厅响起时，暮色已经漫过了客栈的门槛。孔子的歌声苍老却有力，唱的是《鲁颂》里的篇章，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。使者跪在地上，听得泪流满面，甲片碰撞的轻响与瑟声交织在一起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颛孙师在一旁静静聆听，神情庄重，仿佛在感受着这胜利背后蕴含的家国情怀。

夜深时，颛孙师帮使者铺好床榻，忽然想起什么，转身回房取了个布包。“这是夫子让我给你的，” 他把包着肉干和粟米的布包递过去，“路上带着吃。”

少年接过布包，忽然 “噗通” 一声跪下，磕了个响头：“小人有一事相求，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“但说无妨。” 颛孙师扶起他，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血腥味，语气依旧平和。

“我家就在郎邑，” 少年咬着嘴唇，声音发颤，“齐人撤退时烧了好多房子…… 我想、想回去看看爹娘。”

颛孙师沉默片刻，从怀里摸出三枚刀币塞进他手里。“明日我向夫子禀明，让你多耽搁两日。” 他想起自己的家乡陈郡，战乱多年，不知故宅是否还在。但他并未流露过多情绪，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对故土的牵挂。

少年捧着刀币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：“多谢子张先生！”

回到房间，颛孙师借着月光翻开竹简。上面是他前些日子记录的孔子言行，其中一段写道：“冉有勇而不鲁，求也退，故进之。” 他拿起笔，在旁边批注：“学以致用，方为真道。冉有以务实之策，护家国安宁，此乃夫子教诲之体现。” 他的字迹工整有力，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。

窗外的风渐渐大了，吹得窗棂吱呀作响。颛孙师想起白天使者描述的战场，仿佛能看见冉求穿着犀甲，手持长戟，站在战车之上指挥若定。他忽然觉得，自己跟随夫子周游列国的这些年，所学的不仅是仁义道德，更是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气。而这份勇气，需要以学识为根基，方能运用得当。

月光透过窗纸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颛孙师将竹简收好，心里暗暗想：等回到鲁国，一定要向冉求请教兵法。但他并非只为学习战术，更想探究如何将周礼与兵法相结合，让战争也能符合道义。

夜色渐深，客栈里一片寂静，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。颛孙师躺在床上，却没有立刻入睡。他在脑海中回顾着孔子的教诲，思索着 “礼” 与 “兵” 的关系。他认为，战争应以维护礼义为目的，而非为了争夺利益。就像冉求此次作战，是为了保卫鲁国，抵御侵略，这便是符合道义的。他的思绪清晰而深邃，展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学识。

天快亮时，颛孙师被一阵鸟鸣惊醒。他起身推开窗，看见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，远处的城墙在晨曦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。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清凉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开始背诵《诗经》中的篇章，声音清朗，韵味十足。

“子张，醒了吗？” 孔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
“弟子在。” 颛孙师连忙应声，整理好衣襟前去开门。

“今日我们去拜会卫君，” 夫子推门进来，眼神比往日更加明亮，“告诉他鲁国的捷报，也让他看看，我孔门弟子的能耐。”

颛孙师望着夫子鬓角的白发，忽然觉得那些白发在晨光中泛着银光，像是撒了一层霜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：“是，夫子。拜见卫君时，当以礼相待，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，既彰显鲁国的胜利，也不失我等的气度。” 他的建议条理清晰，尽显稳重。

孔子满意地点头：“你考虑得周全。”

当他们走出客栈时，街上已经有了行人。卖早点的摊贩支起了油锅，滋滋的响声伴随着面香飘得很远。颛孙师跟在孔子身后，踩着青石板路往前走，步伐沉稳。他不时观察着周围的景象，心中思索着卫国的风土人情与周礼的差异。他发现卫国的一些礼仪与鲁国有所不同，便在心中默默记下，打算日后向夫子请教。

到了卫君宫殿外，等候拜见的人不少。颛孙师上前与侍卫交涉，言语得体，既表明了身份，又不失敬意。侍卫很快便进去通报，他们得以顺利进入。

拜见卫君时，孔子说明了来意。卫君听闻鲁国大败齐军，十分惊讶，随即向孔子请教治国之道。孔子侃侃而谈，颛孙师在一旁静静聆听，偶尔在孔子停顿的间隙，补充一些恰当的例子，引经据典，让卫君更加信服。卫君对颛孙师的学识与稳重也颇为赞赏，连连点头。

离开宫殿后，孔子对颛孙师说：“子张今日所言，甚合我意。”

颛孙师谦逊地说：“皆是夫子平日教诲之功。”

冉求的捷报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帝丘，卫国的大夫们纷纷前来道贺。孔子在卫国的居所一下子热闹起来，每天都有人送来酒肉，想要请教安邦定国之道。颛孙师忙着招待客人，他总能根据客人的身份与喜好，安排合适的座次与饮食，言谈举止间透着儒雅与稳重。

有位卫国大夫向他请教如何培养弟子，颛孙师从容答道：“夫子常言，因材施教。对于资质聪颖者，要引导其深入探究道义；对于性格鲁莽者，要教其沉稳；对于怯懦者，要鼓励其勇敢。就像冉求，夫子知其谨慎，便常鼓励他勇往直前，如今方能立下赫赫战功。”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，引述恰当，让那位大夫深受启发。

却总在间隙想起远方的鲁国，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，心里既有喜悦，也有沉甸甸的悲伤。他会在夜深人静时，写下对那些士兵的悼念之词，文字恳切，情感真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