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厢瓦当的滴水声渐密，官衙前的鸣冤鼓却覆着防雨的麂皮。颛孙师数着排队入衙的庶民，发现七人中竟有三人捧着织机梭子或耒耜——那分明是要请官吏监断农具改良之事。檐角铁马随风转动的刹那，他看见鼓面麂皮上绣着精细的二十八宿图。  

酒肆里飘出的谑笑刺破市声："叶公昨日又着衮服拜龙柱！"几个游侠模样的男子围坐畅饮，青铜兕觥砸在案上哐啷作响。颛孙师指尖攥紧袖中犀甲简牍，耳畔却传来店家温声劝诫："诸君醉语可出我门，慎毋效郑国浑人毁谤贤大夫。"  

暮色染红廪仓檐角时，颛孙师终于在庾吏案头窥见端倪。堆积的契券旁摆着数枚龙骨——细看原是雕作蟠龙状的木尺，每片龙鳞间距恰恰合着夏尺七寸。年轻庾吏正用龙尾量着麻布，随口解释："公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，龙德而隐者。今冬布匹较往年阔三鳞。"  

市灯初上时分，他循着药香拐入幽巷。熬制艾膏的老妪将药杵递给小童，枯皱手指指向深处朱门："若要问真龙，须看公府檐下冰。"颛孙师借着最后的天光仰视，只见三重飞檐下悬着数十冰盘，冰纹在暮色中竟凝结成各州舆图模样。最奇的是冰盘沿口皆刻着细密文字，凝神辨认竟是散佚已久的《职方氏》篇残句。  

更鼓敲过二更，官署后墙忽有火光游动。颛孙师隐在槐树影中，见七八个文吏模样的人举着松明勘验水渠。为首者举尺量度渠宽时，腰间玉组佩与铜矩相击，发出清越之音。夜风掀起那人深衣下摆，露出内衬的玄纁缘边——分明是诸侯大夫祭祀所用服色。  

"明堂彩绘今夜当完工。"抱漆盒的工匠自小巷匆匆而过。颛孙师跟着飘落的漆皮来到城北夯土台，未及完工的梁柱间弥漫着熟桐油气息。仰头望见椽木上密密麻麻的彩绘，既非常见的云雷纹亦非四神像，而是用丹砂描摹的井田阡陌图，间以青金点染沟渠网络。  

巡夜武卒的梆子声迫近时，颛孙师闪进道旁祠庙。香案上供奉的并非龙王塑像，却是尊手执耒耜的素陶人俑。借着残烛细看人俑衣纹，前襟绣着连山纹，后摆绘有归藏卦，腰间束带竟用金粉写着"君子务本"四字。烛泪滴落供盘的刹那，他忽然想起夫子车中的断轸焦尾琴——世人皆道叶公好龙形，谁知龙纹里藏着量雨的圭臬。  

鸡人初唱时分，他蹲在驿亭井边搓洗脸上尘垢。汲水的隶臣突然开口："客从孔夫子游乎？"不等回答便递来铜匦，"公命每旬三巳日，以此器量雨水分送各里。"颛孙师翻看铜匦内壁，惊见三百六十道刻度细如发丝，旁注小篆竟是改良过的《洪范》五行说。  

巷口传来辚辚车声，青铜軎铃上分明铸着公室蟠龙纹。执御者扬鞭指向城南："公旦日巡视冬麦，子舆速备测壤器。"颛孙师望见车中满载的漆盒木匣，终于从匣盖缝隙间辨出几分玄机——那些盛放五色土的漆匣，隔层里分明夹着绘有星象图的缣帛。  

晨雾漫过城阙时，他怀中的犀甲简牍已刻满星象般密麻的记号。酒肆窗棂间漏出的早炊烟气，在空中交织成阴阳鱼的轮廓。远处官衙响起悠长击磬声，十六名里正捧着壤尺鱼贯而入，麻履踏过露水未晞的石板，仿佛走过一幅正在舒展的河洛图。  

第一缕阳光穿透三重檐角的冰盘时，颛孙师终于望见叶国公车驾自云纹照壁转出。玄端冕服的诸侯手持的不是玉圭，而是柄雕着应龙纹的木耒。当他看清耒柄缠绕的并非金丝，而是染作青赤黄白黑的五色麻线时，突然明白昨夜老丈所说的"真龙"——那些被传作好龙的梁柱彩绘间，每片龙鳞都是丈量四时的矩尺，每道云纹皆是疏导川泽的蓝本。  

市集开始第二轮回合的喧闹时，驿馆传来夫子相召的钟声。颛孙师抚过怀中温热的犀甲，那些刻着"井"字纹与沟渠图的凹痕，正与他鞋底残留的叶国青砖纹路悄然吻合。

第5章 市井见闻

市集最东头的牲口栏前忽起骚动。颛孙师循着推搡声挤进人群时，正见牵驴的老丈颤巍巍拽着麻绳，褐衣短打的年轻人臂弯里跌出半袋豆料。两人脚边的青铜量器泼出青黄粟粒，将道旁冰碴染作斑驳虎纹。

"十三步外尚有粟屑未清。"  

挎木牌的皂衣吏拔下铜箍发簪，将坠着玉坠的簪尖点向青石板的凹陷处。颛孙师顺着阳光斜照望去，那些散落在蹄印间的粟米，竟真顺着石面纹路蜿蜒成断续细线，直指东南方悬挂"甲子肆"旗幡的米铺。

枣木柜台后的掌柜脸色骤变。皂衣吏袖中滑出卷蒙着蛇皮膜的帛书，指腹抚过模糊字迹时忽地停滞："景巷二十三户四月租契在此——当日借出春粟，量器正是丙申号标准斛。"语罢反手提起铺中青铜量器，榫卯相扣声里，官制斛具与商贾私器赫然差着半指宽隙。

人群爆出低呼。颛孙师瞥见官吏腰间悬着的獬豸形木牌正微微晃动，牌面朱砂描摹的"灋"字在日头下竟泛着血痕般的光泽。老丈突然扑向商贾脚边，枯手扒开对方麻履缝线——三粒霉变的粟米正嵌在葛布夹层，黢黑颗粒刺痛了在场所有围观者的眼。

"法不直枉，刑不避贵。"  

官吏诵出判词时解下腰间五彩麻绳。当啷作响的绳结坠着二十八枚竹牌，每片竹青表面都阴刻着不同刑罚名目。颛孙师望见其中"画牢"二字刻痕犹新，竹牌边缘还粘着几星未剥落的松胶。

皂衣吏曲指叩响第七枚竹片。叶国独有的赭石粉末随风扬起，在青石板上旋出个浑圆赤圈。米铺掌柜膝头砸地的闷响里，官吏又解开第三枚绳结抛向空中——缠着朱砂线的青铜矩尺当啷坠地，将赤圈西北角劈出半寸缺口。

"酉时初刻前若踏出矩缺之地，需加画方圆三道。"  

此言既出，跪在圈中的商贾猛然抬头，却见官吏将丈余白麻布铺展于地，以松烟墨写下密密麻麻的律条。风卷布角时的簌簌声如同刑鞭破空，那墨迹未干的"诈"字恰好笼住商贾鼻尖，呼吸间便洇开了阴郁的云纹。

颛孙师摩挲怀中犀甲的手指突然发力。掌心沁出的细汗渗入甲片沟纹，将昨夜刻的"刑"字洇得模糊。前日廪仓所见的龙骨量器，此刻竟化作圈禁奸商的矩尺与朱绳——那些被传为叶公痴迷的祥瑞龙纹，原来尽是丈量世间曲直的器物。

粟米纷争尚未消散，城隍庙前又传来竹梆急响。颛孙师挤过售卖筲箕的摊位，望见庙前石阶跪着个负荆的妇人。粗麻衣襟里裹着的帛书被皂隶当众抖开，残破的"节妇卢氏"题签下露出两排牙印——那竟是张被撕裂的卖身契。

"市闾九章第七则，契书毁损当复验实情。"  

执法的中年女吏解开腰间五色麻线，将残契与卢氏怀中幼儿襁褓并置。阳光穿透残契裂缝时，绢丝经纬间忽然显现暗纹——竟是叶国公室专用的玄鸟符印。皂隶们持着青铜鉴逼近细察，镜面反光里依稀可辨幼儿耳后的朱砂印记，与契书所载"左耳赤痣"全然吻合。

"画地为牢者，非止皮囊困囿。"  

女吏挥动丈二素帛绕卢氏三匝，帛面墨字正是誊抄的《婚嫁律》。飘动的帛书突然垂落阶前，将残契与铜鉴笼罩其中。当卢氏颤抖的手指触碰到"保幼"二字时，帛布竟无风自动裹住婴孩，在虚空中拼出幅残损的桑林采草图——那恰是卖身契遗失的半幅画押。

颛孙师怀中的犀甲简险些跌落。他分明看见女吏翻飞的袖口内，缝着密密麻麻的星象图，掌纹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松烟墨屑。叶国这些刑名之吏，竟似将律令条文炼成了可触可感的实体，犹如夫子削竹为简时的专注。

暮鼓敲响前，他在酒肆檐下撞见更诡谲的场景。醉汉打翻的陶瓮旁，皂隶掏出卷缠着玄色丝线的竹尺。当竹尺首尾相衔成圆环套住碎陶时，每一枚残片忽然泛起幽蓝磷火。火舌舔舐着陶片裂缝，竟在虚空里拼出个完整的"酗"字。

"以器量罪，以形束行。"  

皂隶咬破指尖在醉汉额头画出蝌蚪文，鲜血凝成的符咒如活物钻入皮肤。颛孙师攥着犀甲的手指几乎掐入掌心——那些曾被讥为装神弄鬼的朱砂印，此刻却在暮色里演化成具体而微的契约：醉汉踉跄的每一步都在青砖留下发光足印，倒像踏在无形的律令锁链之上。

更深时分，他蜷在驿馆板床上刻写今日见闻。刀尖划过甲片时的碎屑纷纷扬扬，恍若白日里纷落的粟米与朱砂粉。隔壁传来颜回压抑的咳嗽声，混着竹简铺展的沙沙轻响——师兄此刻定在修补残破的《周礼》，而叶国人正用流动的刑名之术重塑现实经纬。

晨光刺透窗棂时，市集传来阵阵木铎声。颛孙师循声挤过人群，望见皂隶将连夜抄就的《争讼录》张贴在冰纹石墙上。文书里详述的粟米纠纷案，竟配有等比例缩绘的现场方位图，朱砂标注的证物轨迹宛如河图脉络。

两个总角小儿蹲在告示下描摹，苇管笔尖流淌出的线条正是昨日官吏丈量的粟米散落轨迹。颛孙师忽然惊醒：这些稚童眼中，刑律不再是高悬的威仪，而是可触可绘的象形文字，恰似夫子当年在洙泗之畔教他们用蓍草排演卦象。

当他第三次路过城隍庙时，撞见了"画牢"之刑最精微处。那因伪造契书被圈禁的米铺掌柜，此时正用竹签蘸着露水临摹地上律条。朱砂圈外的老吏膝上摊着《洪范》残卷，每翻动一页，圈中便有对应墨字浮现，恍如天人感应的卦象在虚实间流转不息。

"小郎君可识得此物？"  

坐在茶寮里的卜者突然递来半枚龟甲。颛孙师转动手掌，裂纹中竟浮现出与叶国刑名之术相似的脉络。老者浑浊的眼白映着市集烟火："龙纹量器是地之矩，画地律圈是天之规——叶公的法治，不过是把洛书铺成了街巷。"

暮色里他摸出珍藏的苦蓼叶。三年前颜回在陈蔡用血沫誊抄的"克己复礼"，此刻竟与叶国砖缝里的朱砂法条重叠成阴阳双鱼。驿馆传来夫子调试琴弦的泠泠声，某个瞬间他忽觉律令与礼乐本是一体两面——就像冰盘上映出的星图，终将融成滋润四野的春水。

第6章 叶宫夜宴

烛影在蟠龙柱上蜿蜒成河图纹路时，颛孙师的指尖正触到犀甲上未干的松烟墨。宫婢捧来的青铜冰鉴散着白雾，六棱鉴面上錾刻的虬龙须爪将寒气撕扯成絮状，落在他手背便成了细密的霜鳞。  

叶公举起错金玉觯的刹那，藻井垂下的十二连枝灯霍然迸亮。颛孙师瞥见主君深衣上的黼黻纹暗藏玄机——玄色龙尾延至裾角竟化作规尺图样，朱红龙睛实则两个微缩的斗斛。丝竹声里他数着阶前龟趺灯座，九尊青铜龙的舌焰映得漆案如同悬浮星海。  

"闻夫子琴瑟不离身，今夜可愿奏《有瞽》以正雅音？"  

叶公指尖叩响案面，漆案忽然旋开暗格，露出内嵌的七弦琴。仲尼垂目调弦时，颛孙师看见琴轸竟雕作睚眦首形，弦孔周围布满二十八宿星图。颜回突然掩袖轻咳，溅在《乐经》简册上的血沫正渗入苍龙七宿的刻痕。  

子路猛然按住青铜剑柄。对面端坐的叶国上大夫公孙朝举起酒爵，爵耳缠绕的螭龙突然在烛光里颤动——原是爵身浇铸的蜡模未净，蜡泪凝成龙口中垂涎的琥珀珠。"孔门以直道闻名，"公孙朝倾斜酒爵，蜡珠坠入醴酒泛起涟漪，"敢问子路君，若遇画牢刑徒越矩，当斩其足还是诛其心？"  

铜壶滴漏忽地一滞。颛孙师望向殿角，发现漏箭竟雕作蛟龙吸水状，箭尾青铜鳞片卡住了浮舟机关。这细微的故障令司漏官袖中滑出银匕，刃锋顺着龙脊浮雕轻挑，铜鳞归位的瞬间，水声复如珠玉落盘。  

"诛心者伪，斩足者残。"子路劈手夺过宫人手中的青铜匕，寒光在食鼎上方勾出圆弧，"昔年齐桓赦管仲，岂因箭射带钩之仇？"公孙朝掌中的玉琥忽然嗡嗡作响，白虎纹在震动中蜕成虬龙——原是琥身中空藏着活舌，受殿角漏刻水汽激发便作龙吟。  

颛孙师膝上的犀甲简牍突然发烫。他望向叶公案前那尊三足蛟龙鼎，发现鼎腹饕餮纹缝隙间填满了银丝——细看竟是叶国刑律条文缩写的篆字。公孙朝抚着玉琥朗笑："子路君请看，这琥能辨忠奸。"忽将玉器贴向耳畔，"白虎化龙乃因殿中正气盈塞，恰如叶国画地为牢之刑，囚得住宵小足履，却困不住圣人车辙。"  

琴声恰在此刻转入《大章》。仲尼左手揉弦时，漆案下忽然升起青铜柱，柱面盘旋的应龙浮雕托住摇曳的灯盏。颛孙师注意到每条龙爪都扣着细链，链条尽头消失在青砖缝隙——那些暗藏机关的方砖接缝，早被他认出是改良的井田阡陌纹。  

侍者呈上的玄牡羹腾起的热气里，忽然游出无数微型蛟龙。公孙朝用镶着夔龙纹的玉箸搅散幻象："此乃公室庖厨特制的六牲冻醪，蛟影实为石髓遇热之气化。"子路冷哼着刺穿一块炙肉，却发现青铜签首的獬豸角竟能自由旋转，将肉块切割成整齐的九宫格。  

"好一个刳木为舟！"曾参忽然击节赞叹。众人随他视线望去，阶下乐师击打的建鼓竟以整段槫木雕成青龙绕柱，龙须末端悬着十二枚玉磬。叶公含笑将酒液倾入龙形爵："此木生於沮漳之会，每遇洪汛即自浮津渡，吾稍加斧凿而已。"  

屏风后飘来异香，八名宫娥捧着的漆盒突然化作蛟龙金柈。揭开柈盖的刹那，颛孙师瞳孔骤缩——鲥鱼银鳞排成洛书之数，黍饭堆就的丘陵起伏暗合叶国舆图，更奇的是雕成云雷纹的蜜饯，竟是用水力璇玑仪切削成的均等块。当他叉起一块杏脯时，银叉突然在指尖轻颤，叉柄镶嵌的磁石正与藻井悬垂的指南龙首遥相感应。  

"闻颛孙小友擅观天象。"公孙朝突然推来一樽冰镇浆水，樽腹游动的鳌鱼竟是用浮箭刻漏驱动，"可知今夜紫微垣偏移三度，与叶宫明堂方位相应？"樽底忽然浮起数粒磁石，在琥珀色浆汤中排列成北斗形状。颛孙师按住腰间犀甲，发现甲片上昨夜刻的井字纹正与案面龙鳞重叠。  

殿外忽起骚动。一皂隶疾步捧上漆匣，匣面纠缠的蟠龙锁需用蓍草茎开启。叶公抽出发间玉簪——簪尾分明是缩小版的画地刑具，插入锁眼的瞬间，六条铜龙应声解体，露出匣中浸泡药液的竹简。公孙朝抚掌笑道："适才擒获的私盐贩子，倒解开了《九章算经》的悬疑。"  

子路掷箸声惊飞了梁间燕雀。他指着简上血字厉喝："大辟之刑刻於盐枭脊背，可是叶国新律？"公孙朝从容展开幅缣帛，上面用砒霜溶液绘制的星图正泛着冷光："非也非也，此乃罪人自请以身为简——盐渍入肌理可保字迹千年不腐，恰似公输之木鸢，以刑戮载道。"  

颛孙师膝上的犀甲忽然裂开细纹。裂痕沿着"直"字笔画游走，竟与殿柱龙须轨迹重合。他望向师父，见仲尼正用簪头调整琴柱高度，新调的徵音如清泉漫过那些刑律机关的缝隙。颜回突然以指蘸血，在简背补全损毁的《吕刑》篇，血珠滴落处恰是青铜龙鼎的坎位。  

更鼓穿透雕龙窗棂时，叶公起身举爵走向殿心。玄端下摆的黻纹里忽然垂下朱丝，丝线末端系着的玉璜正触及青砖上的河图刻痕。"诸君可见梁间燕巢？"他扬袖指向斗拱深处，数十枚错金银的燕形灯应声而亮，"去岁暴雨摧巢，今岁重筑时，每根桁条皆藏治水诀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