颛孙师嚼着苦涩的马齿苋,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咽了。他看见子贡悄悄将自己那份野菜塞给了颜回,而颜回又偷偷推给了年纪最小的漆雕开。 第六日清晨,颛孙师是被冻醒的。他发现自己躺在孔子的袍子里,而夫子正背对着他,用身体挡住寒风。不远处,子路和冉有正费力地劈着一根枯树枝 —— 不是为了烧火,是想磨成木剑防身。 最可怕的是口渴,唯一的水囊昨日就空了,干涸的河床下能挖出点湿泥,却带着股腥味。颛孙师试着舔了舔泥块,只觉得舌头更干了。他开始出现幻觉,仿佛看见家乡的井台,母亲正用陶罐打水,井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。 “子张!” 子贡突然凑过来,脸色异常严肃,“我必须出去。” 颛孙师挣扎着坐起来:“怎么出去?栅栏看得紧。” “昨夜我观察过,西北角的栅栏是用藤蔓捆的,夜里看守最松。” 子贡指了指那个方向,“我去楚地求救,陈国大夫惧怕楚国,楚人一出面,他们定会放我们走。” 颛孙师看向孔子,见夫子微微点头。他突然想起子贡善辩,去年在卫国曾凭一席话劝退过乱兵。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他说。 “不行,” 子贡按住他的肩膀,“你留下保护夫子。我一个人目标小,天亮前就能穿过灌木丛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玉玦,“这是早年楚昭王赐的,见了楚大夫出示这个,他们定会信我。” 深夜,颛孙师帮子贡悄悄挪开栅栏的藤蔓。月光下,他看见子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却依旧挺直着脊梁。“告诉楚王,” 孔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孔丘虽困厄,不忘楚地之谊。” 子贡深深一揖,转身消失在灌木丛中。颛孙师重新捆好栅栏,手指被藤蔓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。他知道,子贡此去凶险,一旦被发现,很可能被当成逃兵打死。 第七日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太阳从东边升起,又缓缓落到西边,每个人都很少说话,只是静静地坐着,保存体力。孔子依旧在讲学,讲的是《韶》乐,他说当年在齐国听《韶》,三月不知肉味 —— 如今他们倒是真的七日不知肉味了。 里正来过一次,带着两个劳役者。他看见孔子在讲学,弟子们虽面黄肌瘦,却都挺直腰板听讲,突然叹了口气,留下了一个水囊,转身就走。 颛孙师喝了两口水,觉得精神好了些。他数着太阳的影子,计算子贡该走了多远。按照脚程,此刻应该快到楚境了吧?楚人会相信他吗?陈国大夫会不会阻拦? 黄昏时分,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。所有人都警惕起来,子路和冉有握紧了磨好的木剑,颛孙师则将孔子护在身后。栅栏外出现了十几个骑马的人,为首的穿着楚式皮甲,腰间佩着铜剑 —— 是楚兵! “孔夫子何在?” 为首的楚将高声问道。 子贡从楚兵身后走出,虽然衣衫划破,脸上带着伤,却依旧精神抖擞。“夫子,弟子回来了!” 颛孙师看着子贡,突然笑了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听见身旁的孔子轻轻说了句:“果然,困而不失其所亨。” 楚营论道楚兵带来了粮草和饮水,还在洼地旁搭起了临时营帐。当第一碗热腾腾的粟米饭递到面前时,颛孙师反而不敢吃了 —— 子贡说饿久了不能暴食,得先喝米汤。 他小口啜着米汤,听子贡讲述突围的经过:原来他半夜穿过灌木丛时被蛇咬伤了脚踝,硬是拖着伤腿走了三十里;在楚陈边境遇到巡防的楚兵,对方本不信他,直到拿出那块玉玦,又滔滔不绝讲了半个时辰孔子的学说,才被带去见大夫沈诸梁。 “那位沈大夫是个雅士,” 子贡抹了把脸上的米汤,“一听说是孔夫子被困,当即就点了二百兵卒。他说夫子当年在楚国时,曾为昭王讲‘大同’之道,昭王一直感念不忘。” 正说着,沈诸梁亲自来探望了。他穿着绣有云纹的朝服,见到孔子便拱手行礼:“久闻夫子之名,未能早日迎候,罪甚。” 孔子还礼道:“劳烦大夫出兵,丘实不敢当。” 两人在营帐中对坐论道,颛孙师侍立一旁。他听见沈诸梁问:“夫子困于荒野七日,是否觉得大道难行?” 孔子答道:“道之不行,已知之矣。然君子之仕,行其义也。就像农夫耕地,虽有旱涝,仍不失其耕耘之心。” “可如今诸侯纷争,谁肯听夫子之教?” “《诗》云:‘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’” 孔子拿起一根黍穗,“就算只有一人听,也要讲下去。就像这黍米,即便被埋在石缝里,只要有一点水土,总会发芽。” 沈诸梁闻言起身长揖:“夫子真君子也。我楚国虽偏居南鄙,愿请夫子往郢都讲学三月,不知肯否?” 孔子微笑颔首:“固所愿也。” 颛孙师看着两人相谈甚欢,突然明白子贡为何能说动楚人。不是靠那块玉玦,而是靠夫子的学说早已深入人心。他想起被困时夫子说的 “困而不失其所亨”,原来真正的力量不在刀剑,而在心中的坚守。 里正后来也来过,带着几个劳役者,捧着刚收获的豆荚。他对着孔子磕了三个头,说已查明吴兵的奸细是另外一伙人,错怪了夫子。 “这些豆荚是今年最后一点收成,” 里正红着眼圈,“我们虽没读过书,却知对错。夫子若不嫌弃……” 孔子亲手接过豆荚,还赠了他一卷《孝经》:“劳作之人,知时序、懂耕耘,本就是在行天道。若有余力,不妨让子弟识几个字,也算传承先王之教。” 离开洼地那天,阳光格外明亮。颛孙师牵着马,走在孔子身后,忽然觉得背上的竹简箱没那么沉了。他回头望去,那些劳役者正站在栅栏边目送他们,里正手里还举着那卷《孝经》。 “子张,” 孔子回头笑道,“记下今日所见了?” “弟子记下了:困厄中更见人心,饥寒里方显操守。” 孔子满意地点点头,指着前方通往楚地的道路:“走吧。道阻且长,行则将至。” 颛孙师握紧缰绳,跟上夫子的脚步。他知道前路还会有风雨,还会有困厄,但只要像夫子那样守住心中的 “仁” 与 “义”,就永远不会真的迷失方向。风穿过白杨树林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在应和着他们的脚步,也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信念的故事,这个故事将随着他们的足迹,在岁月中不断流传。 |